祈禱,需用心。
炎顏這樣囑咐計梅邊,隨之在她對面盤膝坐了下來,輕輕地閉上眼。
計梅邊不是修士,她無法看見炎顏的周身有青色光華流轉聚散。
她只是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此刻的臉上,有與其年齡不相稱的神圣和藹,光看著,就會讓人心境怡然。
她覺得眼前的姑娘,比她終日面對的那尊犀牛神像更像神。
望著炎顏,計梅邊原本如拍岸驚濤一樣的心情也漸漸平息下去。
她雙膝跪地,額頭輕輕抵在身前的地面上,腦海中浮現出那尊終日陪伴著自己的犀牛將軍神像。
“龍行踏絳氣,天半語相聞。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遐方獻武犀,萬里隨東金。今朝重喚甲,兜鍪照行云……”
計梅邊在心中默默詠誦炎顏教授她的這首詞。
她閉著眼,神態寧靜安詳。
旁邊的花枝大娘也雙膝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神態虔誠。
只有寶兒姑娘冰冷的目光充滿警惕。
同樣冰冷的聲音在炎顏的腦子里響起:“你瘋了!在這個地方喚醒他,連個護法的都沒有,萬一那些暗黑力量闖進來,你到底想害死誰!”
炎顏不理在自己神識里的叫囂的聲音,手指在胸前飛速寫出一道又一道符紋。
那些符紋隨著計梅邊心中默念的詞,幻化成一縷縷清氣,消散在空氣里。
這首詞,先前自炎顏口中詠誦時,稀松尋常,好像就只是一首詞。
可是,當這首詞自計梅邊口中詠誦出來,天地之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物質的氣息發生了勾連……
當東方出現第一道晨曦,陽光灑在行云宮房檐蹲獸的獨角上。
偌大宮苑的后巷,那個不起眼的角門兒里,一只手輕輕落在門栓上,在等待送柴人的到來。
當苗記餃子館取下木板,迎來清晨的第一波客人,苗掌柜的手指撥弄完賬簿上最后一串數字,抬起頭,目光投向街邊的路口。
那個青年今日不知有沒有新鮮的野貨送來。后廚的小柜子里,還有一塊清晨剛醬好的牛腱子肉沒涼透。
當晨曦的露珠折射出太陽俯瞰今日大地的第一縷光,釋放出萬劍光芒。站在露珠旁的沈煜云,眺望莊外蜿蜒的路,青年和畢承都沒有歸來。
當一縷光從祠堂上方的石窗外落進來,灑在陳舊神像的身上,陳舊的神像,嗅到了天地之間的那道聲音……
“踏!”
陳舊的神像,沉重的腳步,突兀向前邁出一步。
這就是牽涉。
牽涉便是因果。
因果這個詞,是炎顏在與陳真相處的那段日子才開始關注并琢磨的。
自離開渾敦鎮之后,因果這個詞,便時不時在她的意識里被翻騰出來。
居住在西方冥河岸邊的那位圣主,也就是摩訶洛伽前身追隨的那位大神祇,信奉的便是業因果報。
業因,說的便是有因托緣;
果,便是結果托生。
當時遇到陳真,炎顏覺得那個孩子對因果的理解有點過猶不及。
但是當炎顏親身經歷了后來的事,尤其是經歷了虞昕竹繼任未來島主,水中棺主人的委托,直到來到滄浪城。
炎顏竟在其中悟出了些因果的滋味來。
牽涉便有因果,陳真當初這么說其實沒有錯。
所以,當滄華對她說,計梅邊這個人族未修行的普通女子,便是喚醒尾火犀的那顆果的因的時候,炎顏沒有像從前那樣大驚小怪。
因果是糾葛。
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與誰糾葛的最深,他的因果必然與那個人牽涉最深。
火尾犀墜落數千載,與他牽扯因果最深的肯定不是計梅邊這個普普通通的人族女子。
但是過往從前的經歷,時至今朝已全部逝去。
于是,計梅邊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普通女子,就成了那個唯一的最可能。
一個彈棉花的老人,佝僂著腰背站在昏黃的燈光下,撥動棉弓發出“嘣,嘣,嘣”單調乏味的聲音。
在的結尾,畫面上出現一行字“如果你不來,那么下一個獲獎者就是他。”
之初讓炎顏莫名,看到這句她突然就明悟了。
當沒有別的因緣際會出現,最不可能的那個就成了唯一的可能。
如果無人再踏入火尾犀的因果,假如在漫長的歲月里,連計梅邊都沒有出現,那么那個牽涉因果最深重的,有可能便是供桌下土洞中的某只蛇鼠。
這就是因果。
它不論彼此的身份對不對等,只論彼此的關系深不深入。
“踏!”
石臺上的神像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腳底揚起的灰塵,濁浪一樣向前噴薄而出,沖開了祠堂的門,沖進祠堂外廣闊的原野。
嶺間忽起一股山風,林地里歇息的雚疏獸們仰天發出悠長有力的嘶鳴。
站在嶺上的沈煜云看向林木間,草樹搖曳如整齊的軍列。
他感覺到在這陣山風里,好像有一股力量正在醒來。
這力量不恐怖,卻浩大。
“龍行踏絳氣,天半語相聞。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遐方獻武犀,萬里隨東金。今朝重喚甲,兜鍪照行云……”
計梅邊專注地吟誦著這首詞,漸漸地,她好像領悟到了詞中蘊含的偉岸氣息,東方之力是催生萬物的生長之力。
春風本溫柔,但為驅無盡晦暗,春風怒號亦摧枯拉朽。
春雨無聲溫潤,那只是春的表情之一。
萬物共同勃發的澎湃生機從來都不溫情,無數種子在某一夜一齊破土,那是千軍萬馬不可當之浩瀚強勢,是生之力量。
計梅邊的內心被辭藻深深震撼,她的聲音開始顫抖,額頭因為情緒的激動而冒出細密的汗……
隨著一句句詞自她的唇齒間詠誦,天地間滾滾風云隨著她引動的氣息,在祠堂上空流動,盤桓,聚集。
沈煜云仰起頭,看著天空中漸漸發生改變的風云勢氣,喃喃:“誰要醒了?”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腳心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有點疼。
他低下頭挪開腳去看,發現是一株鮮嫩幼小的草苗。
這樣弱小的剛自土中冒出頭的草尖兒,竟然洞穿了他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