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頭一日,天剛亮,尹艾和趙嬤嬤就進了為秦念西在橫海街添置的那處宅子,孫大和孟嬤嬤早就候在門內,開始往王相府上發嫁妝。
嫁妝看上去和普通小官之女出嫁時差不多,一百二十八抬嫁妝,不疾不徐,午時之前全部進了王相府上,孟嬤嬤和趙嬤嬤后頭帶著幾個積年的嬤嬤,跟著第一抬嫁妝進了王家。
明夫人領著鄔大奶奶和單二奶奶,俱都一臉喜氣,迎了上去,幫著把已經滿眼大紅喜字的用作新房那個小院,拾掇得清爽溫馨,又不失喜氣。
王相府邸原是官家賜的一處宅子,面積不大,卻是叫人人都瞧了眼熱的一處宅子,不僅離皇城不遠,還臨了一處活水,亭臺樓閣樣樣精致不凡,兩路四進帶個后花園,很適合像王相家中這樣,人丁簡單,卻身份貴重的人家居住。
孟嬤嬤和趙嬤嬤已經來過幾回,都是和孫大一起,往這里送現成做好的家具,天落黑之前,總算是把新房都收拾好了。
孟嬤嬤和趙嬤嬤一處,把孫大親自帶來的一個雕花樟木箱子送到了明夫人跟前。
明夫人讓人上了茶,兩位嬤嬤屈膝道了謝,孟嬤嬤笑道:“夫人容稟,這箱子里,是我們姑娘的嫁妝冊子。”
明夫人略愣了愣:“頭前兒嫁妝里已經送過來了,咱們兩家可都說好了,如今非常時期,前頭戰事還沒完,就按普通人家的陪送,不要太過顯眼。”
孟嬤嬤連忙點頭:“是,原都是按照兩家商議來辦的。這里頭,還有一份嫁妝冊子,是我們姑娘阿娘的嫁妝冊子,這一份,肯定是要歸到我們姑娘這處的,奴婢就不細說了。”
“另外就是皇后娘娘、長公主、廣南王太妃、康家老太太、中路軍錢將軍家劉夫人、我們家太太、江南西路蔣家大奶奶等等和我們家交好的人家,給我們姑娘的添妝,一共是京郊莊子兩處、廣南王府莊子一處、還有兩淮、湘楚、兩浙路、西南路等各地莊子,一共三十五處,臨街商鋪十八間,現兌銀票九十萬兩……”
明夫人一聽,就大概明白了這些添妝里,為什么是各處的莊子居多了:“這都是為了日后開女醫館備下的吧,難為你們家太太了,這么短的時日,要往各路把這些莊子尋摸齊了都難,更何況還要合適開女醫館的。”
趙嬤嬤笑道:“原是應當的,咱們自己家的人就不說了,外頭主要也仰仗了蔣家大奶奶幫手,不僅幫著辦事,還陪送了十處莊子,三處鋪面,二十萬銀子,就是遺憾家中事務太多,不能來觀禮。”
“這位蔣家大奶奶受過念丫頭救命之恩?”明夫人當即便問道。
“回夫人話,這是其一,蔣家本就和我們家交好,主要是蔣家大奶奶本就是菩薩心腸,聽說是為了往后開女醫館備下的,二話不說,就幫著操持,蔣家大奶奶娘家姓嚴,單名一個冰字,出嫁之前就掌娘家生意,做得極為出色,夫人興許有所耳聞。”趙嬤嬤答道。
明夫人恍然道:“原來是那一位,那也算是個奇女子了。念丫頭這也是種善因得善果,張老太爺一生更是如此。人手上都安排妥當了吧?我們家這情況,你們也都清楚,只怕實難幫上什么忙,還得辛苦各位管事和嬤嬤多費些心。”
孟嬤嬤點頭道:“老太爺都安排妥當了,各地的莊子現下都托到各地大掌柜的手里,該改建的改建,趙嬤嬤家的張大管事管銀錢,奴婢家的孫大幫著管管賬,往后還請夫人多多海涵。”
明夫人笑道:“這說的哪里話,念丫頭有你們這樣忠心又擅經營的管事和嬤嬤們幫襯,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們家的福氣,你們今日也辛苦了一整日,早日回去歇著,明日還要忙上一日,等忙過念丫頭回門,嬤嬤們就可以暫時歇口氣了。”
這一日夜里,秦念西住進了橫海街那處宅子里,等待第二日王三郎上門迎親。
這場婚事倒是真讓秦念西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前世里,她就是嫁的這么悄無聲息。今生因為南邊北邊,戰事都還沒有最后大定,王相統總軍需,也不適宜大辦。
對于秦念西來說,前世今生,同樣的年紀,嫁了同樣一個人,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換了康健自在的王三郎,親自上門迎了親。
秦幼衡潦倒多年,在京親族皆無,連一個想好的友人都沒有,張家又故意低調不事張揚,除了禮儀同一般人家無二,其余就是熱熱鬧鬧把新娘子送出了門,王家辦了場小規模的宴席。
賓客們也摸不清王三郎這身子骨究竟是怎么個情況,雖說面上看不出什么,倒也不敢大鬧,加上王家大郎二郎攔得極為嚴實,王三郎在前頭辭了賓客進洞房時,身上竟連一絲酒味兒都沒有。
秦念西在這處前世就極熟悉的院兒里,倒是十分自在,不僅自己脫了繁重的嫁衣,卸了妝,還吃了碗鄔大奶奶特意送來的酒釀湯圓,直看得趙嬤嬤和孟嬤嬤一臉愕然失笑,這樣的新娘子,別說頭回得見,連聽都沒聽說過。
王三郎進來時,秦念西已經梳洗完畢,通了頭發,靠在榻上,看著本書。
王三郎倒是第一回,看秦念西穿著這種滿衣襟都是精致刺繡的綢料衣裳,明亮燭光中,那一頭披散著的青絲,越發顯得面頰和脖頸處的肌膚白皙細膩。
那一瞬間,王三郎好像有一種錯覺,她好像就是日日坐在那一處,等他歸來的小嬌妻。
沉香木香退了出去,秦念西才從書本里抬起頭,其實她早聽到他進了屋的腳步,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之間有些不敢抬頭。她依稀記得前世里,也是這樣的燭光中,她抬頭看他的第一眼,他的眼神不冷不熱,無悲無喜,就好像在看一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
人,是不是就不該有期待?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
還好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秦念西看著滿臉溫情脈脈的王三郎,竟有些呆住了,這眼神,倒是和他前世最后那一兩年看向她時,有些像,只沒了那些心酸的凄涼。
王三郎看得有些癡,他早知道他的新娘子好看,卻不知她披散了頭發,散去了渾身的冷靜自持,只剩下溫柔繾慻之時,竟是這般讓人移不開眼……
屋里一站一坐,兩兩相望,沒有一絲聲響,許久之后,還是秦念西被看得有些害羞地低了頭。
王三郎緩步走了過去,挨著秦念西坐了下來,一只手握了她溫潤如玉的手,另一只手接過她手里握著不肯放的那本書,輕聲笑道:“在看什么?”
秦念西腦子一片混亂,不知道為什么,竟還會覺著,自己那顆心在怦怦跳,哪里還記得看了什么,只搖了頭不語。
王三郎嘴角含笑,不錯眼看著秦念西的側臉,才發覺她竟是一幅害羞臉紅的模樣,忍不住勾了頭到她眼前,一定要讓她看著自己的臉:“我的小阿念,這是在害羞?”
秦念西被王三郎說得面上更熱了幾分,輕輕推了他:“我沒有,這屋里熱,這么多喜燭,你快去梳洗寬衣,這一身穿著不累得慌嗎?”
王三郎忍不住伸手刮了刮秦念西挺翹的鼻尖,輕聲附在她耳邊笑道:“小阿念這么心急?等我去去就來。”
王三郎動作極快,秦念西還在害羞中沒有回過神來,就已經大步流星進了凈房,一陣窸窸窣窣的水流聲飄進屋里……
秦念西是真的覺得渾身發熱了,除了那兩根小臂粗的龍鳳燭,秦念西吹滅了屋里其余的喜燭,轉了一圈下來,卻更覺得熱了,再回過神,就被攬進了一個微微帶著些涼意的懷抱。
王三郎就那樣把秦念西抱進懷里:“這是怎么了,新地方不適應,還是和我一起,不自在?”
秦念西倒是突然冷靜了下來,這個懷抱,陌生而熟悉,前世的他,身量不高,身形孱弱,今生的他,把她圈進懷里,依稀能感受到一股子溫柔的力量。
她就那樣窩在他懷里,好像那個位置,那個姿勢,就是能讓她心安的地方和樣子。
許久之后,兩個人的體溫變得幾乎一模一樣,秦念西甚至能聽到,連心跳的速度竟也差不多了,王三郎才突然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她很自然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抱著她往床榻間過去,把她輕輕放在床上。
秦念西十分自覺地往里滾了滾,留了外側給王三郎。
王三郎躺了下來,握了秦念西的手,就那么挨著:“是不是認床?這床我也第一次睡,和你一樣睡不著,咱倆說說話兒?”
“嗯,你說,我聽。”秦念西輕聲道。
“你想聽什么?”
“你說什么我就聽什么。”
王三郎沉吟了許久才道:“我想問你一件事,如果當初,不是那么急的情形下,等你回君仙山,我來問你,你會許我嗎?”
秦念西愣了愣,她沒想到,王三郎會在這樣的時候,問這樣的問題,倒是忍不住輕輕勾了勾唇角。
王三郎轉過頭,正看見秦念西看向自己的眼神,在燭光的暗影里熠熠生輝,嘴角那絲淺笑甜得叫他心神激蕩,忍不住湊了過去,就想嘗嘗那些甜。
許久之后,當他只覺全身的熱切都歸于一處時,才想要放開她,她卻不松手。
王三郎語聲中帶著一絲憐愛,輕聲笑道:“你那書里不是寫了,女年十六之后,方可,咱們不急,等明年也一樣。”
秦念西心里暖了暖,雖然羞得厲害,卻也更不愿放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就是存心想任性一回,上一世新婚之夜沒能圓房,她心里總是有許多遺憾的吧,要不然,也不會在若干年后,還在抱怨舅舅給自己做的安排。
當然,這是不能說的,還有些別的,卻是能說的,她窩在他胸前,能感受到他的灼熱,她輕聲道:“三郎,我沒事,我打小兒練功,和一般女兒家不同。”
她的聲音又軟又糯,還帶著股子說不出的魅惑,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感覺到他的輕笑,她又輕聲道:“我想叫阿娘心里真正松快些,我和別的兒媳婦不同,往后也必不能長期在堂前盡孝,我就是想,讓阿娘真正放心……”
秦念西這些話,說得王三郎忍不住眼睛發熱,只一邊再低了頭下去一邊道:“阿念,你真好,真的可以嗎?”
這一回,秦念西迎向他,帶著絲羞怯的笑意。
真正成了夫妻,王三郎倒不急了,又怕她覺著疼,支起了半邊身子看向有些動了情的秦念西:“你那時候給我治病,選的那個時辰,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講究?”
秦念西有些含羞帶怯:“你說呢?我想了很多法子,最后還是覺得只有這樣,是最可行的,你的病程,太長了,我擔心一個不小心,就是只能延命,而并非真的治病,迫不得已,才……”
王三郎俯身看著秦念西轉過頭,輕笑道:“那時候,你可有想過,我們會有這樣的一天?”
秦念西忍不住拿手擰了王三郎的手臂:“虧你說得出口,那時候我才多大?”
王三郎齜著牙動了幾下,才笑道:“你這算不算是,親手給自己造了個夫君?”
“你,你還說……”感覺道秦念西作勢要翻身,王三郎連忙不再問了,只又笑著趴到她耳邊:“娘子別急,長夜漫漫,往后咱們就能日日這樣在一處了……”
第二日一早,明夫人收了那匣子里的元帕,竟當著身邊的余嬤嬤,喜極而泣,心里那股子忐忑不安和隱隱期盼,全都變成了從內而外的舒坦,王相爺看著自家老妻那副模樣,忍不住笑道:“早跟你說,讓你把心放肚子里,三郎媳婦兒既說好了,還能騙你不成?”
“我這不是總沒個落定嘛!這回好了,往后我什么都不擔心了,有念丫頭在,我這顆心,是該往肚子里放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