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走了十幾天,到了一個叫做雋城的地方。
雋城是從京城往北的一處咽喉要塞,過了雋城,一條大路往西,去往西北,一條大路往正北,就是安遠城。
對于尋常人也許未必,但對于南來北往的,求平安的商隊而言,一定會走這條大路,雋城便是必經之地。因為出了雋城之后,走個十多二十天,都是荒無人煙的戈壁,所以一般商隊都會在此地做些修整,一來采買補充,二來做些交易。
雋城城門之外,官道兩旁,一溜兒有著闊大的院子的大車店,就是專門做商隊生意的。什么浙水老號、楚湘里、廣南行,各家招牌被遼闊平原上的風,刮得很有些旗風獵獵的意思。
張家在這處,也有一家大車店,只叫了個極尋常的江南老號,客商一看便知,這是江南西路開過來的大車店。頭前幾日,便有伙計騎了快馬過來遞了信兒,掌柜的早就清空了大車店,只待張老太爺一行。
秦念西從阿蔚的馬背上躍了下來,一邊揭了已經滿是塵土的面巾,一邊笑瞇瞇看著阿然抱了胡玉婷下了馬。
兩人眼中都閃爍著一股子雀躍,因為到了雋城,便可以去挑馬了,兩人想象著一人一馬,暢游這遼闊天地之間的爽快,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
便是小馬駒子又如何,反正馬總會長大,騎術也會越來越好,放單飛,是何等的爽快!
日落的時候,秦念西、胡玉婷幾個梳洗爽利了,捧著茶盞,瞧著那比南邊近了許多的天空上,一輪火紅的圓日慢慢落了下去,覺著有些餓了。
隔壁院兒里,張家老祖遣了孫大過來,叫了大家一起,往旁側的一個大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升起了兩堆火,兩個鐺頭正翻轉著火上的架子,烤著兩只腌制好的全羊,已經隱隱有些肉香味兒散發了出來。
張家老祖正和車店掌柜的,還有兩個先前沒見過的中年人,加上商隊領隊的和幾位同來的掌柜,還有道齊道云,六皇子幾人,團團圍坐在離著那火堆遠一些的一處矮桌旁。秦念西瞧著他們說說笑笑,沒有一絲兒拘謹,便知六皇子這是又隱了身份。
張家老祖見了秦念西過來,只哈哈笑著招了手,示意她過去,車店掌柜的和那兩個中年人瞧見張家老祖的動靜,忙忙站了起來,張家老祖只壓了壓手示意他們坐下:“出門在外,沒有這許多講究,再者說,認真論起來,你們也都算是她的長輩了。”
見得秦念西走到拉著胡玉婷走到近前,才笑著指了那兩個中年人,對秦念西和胡玉婷道:“你們兩個丫頭過來認識一下,這是太虛的俗家弟子張原生,在這雋城開了家江南醫館,這是雋城的大掌柜張來春。”
見得秦念西和胡玉婷屈膝見了禮,那兩個中年人忙忙起身還禮,張家老祖又笑著指了胡玉婷道:“這是你們小胡先生的長女,婷姐兒,這是咱們家的念丫頭。不是我這把老骨頭自夸,如今這一代的小字輩兒里,這醫藥上頭,竟是這兩個丫頭成了翹楚。”
張家老祖示意秦念西和胡玉婷也坐下,胡玉婷卻屈膝笑道:“老祖宗,咱們晚上這是要吃烤全羊么?”
張家老祖點頭笑道:“大掌柜的說咱們難得往這處來,要讓咱們體味一下這江南西路沒有的西北風情,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胡玉婷屈膝笑道:“那婷姐兒去煮一鍋梅子茶來吧,待會兒好消食。”
張家老祖點著頭又道:“也行,你去取點烏梅和冰糖來,弄個小爐子,咱們煮點酒吃,這初來乍到的,別鬧出水土不服來。”
這邊說著喝酒吃茶的事,那邊張家在雋城的幾位主事人卻是一臉訝然,眼神從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又飄到了道云和道齊身上。
道齊笑得一臉無奈,輕聲解釋道:“念丫頭是師傅他老人家和胡大先生一起教的,教了不到一年,就教無可教了。婷姐兒是從小兒跟在小胡先生身邊長大的。這兩年盡是張家老祖宗帶在身邊教導,說是教導,其實也就是散養。”
道云跟著補了一句:“外頭知道的人不多,其實咱們君仙山女醫館,便是念丫頭帶著婷姐兒搗鼓出來的。”
那張原生面上訝色更深:“師兄,那些弱癥的診療,是咱們家姑娘的手筆?那些脈案師弟我看了好多回,翻來覆去看,可有些地方,還是看不明白。”
道齊輕笑道:“你自去問你們姑娘便是,其實如今也不用念丫頭出手了。”道齊又指了指旁邊那一桌:“那桌上,坐著幾位醫女,如今這個癥,不是特別重的,她們都能治了,咱們山上,一年可要治不少這樣的孩童。”
“來前兒我們打京城路過,王相家三爺,你們應該有所耳聞吧,念丫頭出的手,我們走前,已經好全了。”道云有補了一句。
道齊又給支了個招:“我說你,若是城里有這樣的病童,不若請了醫女去治一回,順便給你講講,念丫頭你就別指望了,她那針法,咱們學不會,你請了醫女去,好賴你還能跟著學個大差不差。”
張原生眼前一亮,剛要站起身,卻見一溜兒小廝端著托盤,開始上菜了,也只得尋個機會再說了。
秦念西瞧著那一桌子的菜,忍不住就要笑,這大掌柜,可還真是個有心人,這一大桌子東南西北中來的大雜燴,不說江南西路的竹筍和板鴨,本地的拌菜,紅燒鯉魚,便是連廣南府的老湯都有。
秦念西回頭瞧了瞧韻嬤嬤幾個廣南府來的,可不正是瞅著那盅老湯,正眉開眼笑呢。
西北的酒太烈,張家老祖選了從江南西路帶來的冬酒,胡玉婷搜羅了幾個紅泥小爐子,真拿烏梅冰糖熱了酒,端上了桌。
酒上了桌,烤的全羊也得了,鐺頭拿了把極鋒利的剔骨刀,真如庖丁解牛般,不過盞茶功夫,就分解得極細致,腿是腿,羊排是羊排,端上了桌,大車店掌柜便招呼眾人道:“這烤羊吧,本來應是自家手撕著吃才更香,今日咱們試試,這么分著吃,是個什么滋味兒,老祖宗先請動筷,別叫大家等急了。”
張家老祖夾了筷子后腿肉,一邊放到秦念西碗里,一邊道:“無須那么多虛禮,大家都吃,都吃,六爺也趕緊動手,試試這羊烤的如何。”
眼睛又掃過道云和道齊,哈哈笑道:“你們兩個道爺,出門在外的,有什么便吃什么,可千萬別那么多講究,這要是萬一遇上那家里只有肉的,可不得餓死。”
道齊極其坦然,道云卻是一臉無奈,張原生瞧著這兩位師兄,也跟著嘿嘿笑出了聲。張原生一笑,一桌子人也跟著笑出了聲。
張老太爺夾了塊羊排,放進了碗里,又舉了杯,招呼眾人一飲而盡之后,便干脆拿手啃起了那塊羊排,一邊對秦念西贊道:“嗯,念丫頭,給婷姐兒來一塊,這羊排香得很。”
一時間,桌上眾人倒不再拘謹,開始觥籌交錯起來。
火上羊還在烤,前頭院兒里還有幾席商隊里的管事和伙計呢。
秦念西和胡玉婷就著逐漸放涼了的梅子茶,小口小口啃著烤羊,只覺得那個味兒妙極了,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正好,羊肉腌制入了味,一絲兒膻味兒都沒有。
六皇子嘗了嘗那梅子茶,有點酸,不是很甜,還帶著一點點薄荷的香味兒,配那個烤羊肉,果真是一絲兒都不覺得膩味,便放了酒杯,也跟著喝起了梅子茶。
眾人說說笑笑,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撤了席,上了些散酒和消食的茶水。秦念西卻忽然聽見一陣極悠遠的樂曲響起,在這空曠的西北大地上,一輪圓月當空,越聽卻越覺帶著股子悲涼滄桑。
秦念西凝神聽了半晌,才捅了捅胡玉婷道:“這是什么樂器吹奏出來的?又不像笛子又不像簫聲。”
胡玉婷聽得也有些愣神,只搖頭道:“往常沒聽過。”
“這是一種叫塤的樂器,是陶制的,宮……那個,從前我聽人吹過。”六皇子隔著道云道齊,把答案傳了過來。
“怎么聽著很有股子悲意,倒和我們這院兒里,反差大得很。”道齊笑道。
“這樂器因為音色空曠幽遠,吹奏起來極挑曲子,若是歡快些的還好,一般都用在表達思念、悲傷之情上。”六皇子又看著秦念西在月光和火光映襯下,越發閃閃的眸光解釋道。
那塤聲越來越大,桌上張家老祖等人也聽見了,都停止了說些江南西路的舊情,只靜靜聽著。
待得一曲終了,張家老祖竟是一聲喟然長嘆:“這也是個傷心失意之人,雖說氣息不太足,到底,這情緒極足,也是很動聽的。”
車店大掌柜啜了口醒酒茶才道:“這是隔壁宋家那個小兒,不過總角之年而已。”
商隊里的領隊望著隔壁漆黑一片的院子,訝然問道:“你不說我還沒注意,隔壁那家店,沒開了嗎?怎的漆黑一片?去年我還吃過他們家宋二爺親手做的面呢,勁道的很。”
一直在雋城的這幾人面色都沉了沉,車店大掌柜才道:“他們家,也是一言難盡……”
那位宋二爺便是隔壁清河客棧的東家,是渭南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二,熟悉的人都稱一聲宋二爺。
宋二爺祖上是做面店的,他也打小兒學了面,和宋大一起在渭南開面店。后來宋二爺剛娶妻那年,那面店一把火燒了,宋二爺正和媳婦兒胡娘子回了娘家,宋大一家子,加上宋家老人,盡數燒死了,店也沒了。
宋二爺傷心欲絕,只留了胡娘子留在渭南,一個人跟著從前相熟的一個行商出門,也做起了行商。
開始也是悠悠蕩蕩,只為了不想去面對舉家皆無的慘劇,后來這生意倒慢慢做了出來,也積攢了些錢財。
因常年往這條路上跑,宋二爺對雋城這地界兒便極熟,后頭機緣巧合,便盤下了清河客棧這個大車店,趁著修整時,回去把胡娘子和兩人的一個獨養兒子一塊兒接了來,也算是在雋城生了根。
只宋家這個獨養兒子身子骨兒一向不怎么好,宋二爺自覺對兒子和胡娘子虧欠極多,花了大把的錢財在兩人延醫用藥上,一是想治好兒子的病,二也是想把胡娘子身子骨兒調好了,能再生產。
可這漫天銀子撒出去,竟是一點兒水花兒都不見響動。夫妻二人干脆早早便給宋家哥兒從渭南老家說了個媳婦兒,帶到雋城來過日子。
那媳婦兒娘家姓陳,說是嫁女兒,也跟賣女兒差不多,因為家里阿爹是個窮秀才,考了不知道多少次,都落了榜,膝下三個兒子還小,要吃要喝,只能半賣半嫁的家里這個大姐兒。
陳娘子比宋家哥兒略大兩歲,胡娘子相中她,一是看她家阿娘極會生養,而是看她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女兒,還識得字,會算賬,能幫襯著店里的生意。可這陳娘子嫁過來幾年,肚子都沒有一絲兒動靜,做了婆婆的胡娘子就開始著急了,又開始請醫。
哪知那宋家哥兒卻是越醫身子越不好,又突然傳出來陳娘子懷上了的消息。孩子還在娘肚子里,宋家哥兒就沒了。
陳娘子這肚皮倒也爭氣,還真給老宋家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一家子日子倒也越過越美。
這孩子三四歲上頭,那胡娘子一病沒了。
這店里家里,倒成了陳娘子一人說了算了。那么年輕的寡婦,又是個開大車店的,南來北往的客人也多,時間久了,眼饞的人不少,大車店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差不多就是經常爆滿,自然這閑話也少不了。
大車店掌柜說到這里,才又嘆了口氣道:“又過了幾年,就是去年秋天,那宋二爺也不知是怎的,突然跑到官府報官,說是他家兒媳婦兒日日給他下毒,要害死他,好帶著這份家產改嫁。”
“可這無緣無故的,又沒什么證據,官府里的老爺能說個啥,當即便差了人往醫館里請了大夫,看看這宋二爺是不是失心瘋了。”
張原生接口道:“當時這事兒,就是著落在我們醫館的,我一看這也是個燙手的山芋,不接又不行,只能自家去了,那宋二爺看見叫我去診他,竟叫嚷著,說他家死去多年的胡娘子,就是被那兒媳婦一碗藥毒死的,只要開棺驗尸,便能一清二楚,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