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上,唱藥小哥話音還未落,底下議論之聲已起,有人甚至干脆高聲質問出來:“這是君山藥行新立的規矩?”
后頭附和之聲四起,唱藥小哥不慌不忙,面上笑容絲毫未減,清了清嗓子,抬起雙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才解釋道:“各位貴客勿急,先聽小人解釋清楚。賣家提出此等要求,我等也商議了許久,細翻過歷年來定下的規矩,發現并無不妥,加之這樣整株的瑤花實在難得,便允了這條。”
“再者說,買賣上的事,除了價錢,這頭一條一個愿買一個愿賣,咱也不能強買強賣不是?若是不樂意的,便只管看熱鬧就好,犯不上哈犯不上。”唱藥小哥講著道理安撫著滿堂的嘩然。
也有人在細細思索,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看上去跟個土疙瘩一樣,像天麻,又像生姜,還像三七,可又與這些各不相同……
各主家都在催促自家帶來長眼的藥師,可許多藥師都沒弄明白,那瑤花之好,便好在那花上,這整株瑤花是作何用途的?
也有略有見識些的藥師,自家便是主家,雖說聽過瑤花渾身是寶的說法,可究竟怎么用,就不得而知了。不知道歸不知道,卻也極眼饞,這樣整株的瑤花做了鎮店之寶,可比那人參有排面多了,但那土疙瘩,究竟是個啥?
不管了,先蒙一蒙再說,萬一蒙對了呢?萬一人家就是使的一個障眼法呢?
只有胡大先生,站在前排看得最清楚,卻跟被雷劈了一般,有些眩暈。
后頭的人紛紛動了起來,唱藥小哥看著胡大先生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后頭還有人要上來跟他搭話,卻被唱藥小哥喊住:“還請貴客自家作答,莫要打擾先生思索。”
說著又用眼神示意了高臺下頭,站在側面的伙計,那伙計走過來攙了胡大先生道:“大先生,大先生,您要拍這件嗎?”
胡大先生這才如夢初醒,點著頭,跟著伙計往側面,排著隊寫了答案。
場中人都眼巴巴瞧著,胡大先生也跟著排隊做了答,都伸長了脖子指望著問問。
伙計見此情形,忙提醒了胡大先生上樓暫避。胡大先生卻是往樓梯口走了幾步,又頓住,這會子上樓,念丫頭在隔間里,只怕有那好事的,跟著進來打聽,反而不好,干脆又回轉來,站在伙計身后,打定了主意,誰都不理就是,可心里卻如驚濤駭浪一般翻騰。
唱藥小哥從伙計手里收了厚厚一沓,一個個折得極嚴實的紙條,依舊滿面笑容道:“小人得了賣家吩咐,當場唱出各位答案,若有對的,再行競價,若沒有,此項作廢,物歸原主。”
底下一陣喧嘩,有那心思極機敏的問道:“若只一人答對呢?”
唱藥小哥那張臉,仿佛生來就是掛著笑的,而且是一直笑:“賣家說了,若是此等情況,賣家和買家當面議價就是。”
藥師們都極想知道,這東西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紛紛催促道:“快唱快唱,別賣關子了。”
唱藥小哥也不再啰嗦,拆一張念一張,卻也極有分寸地沒有念出,究竟是哪家寫的答案。
因為那些五花八門的答案,簡直了,生姜天麻三七黃芪就算了,還有人寫的是陳壁土,唱到這處,臺下哄堂大笑。還有珠兒參、拳參、白術的,也有寫得冷門一點的,譬如雪膽、金蕎麥根,眾人聽了一圈,覺得金蕎麥根仿佛有些像,因為那東西,是有根莖的。
唱藥小哥一張張念完,底下議論紛紛,只有一個答案,底下的人俱是聽都未聽過:稹根,更不會過多在意。
可那神秘的賣家,不對,賣家都神秘。拍賣會上,為了避免出岔子,賣家是從不露面的。
那奇怪的賣家,讓人遞了話出來,唱藥小哥高聲道:“請寫稹根的那一位,競拍會散后,雙方議價。”
咦,有人這時回過味來,今日這賣家,果真蹊蹺得很,居然會和買家見面。這怎么看怎么都像有貓膩。
可稹根是什么?是那兩個字?是做什么用的?
來這藥王會,雖說是為了買賣,長見識不也是重中之重嘛。底下人紛紛喊道:“是哪位寫的這藥?站出來給我們講講唄,這藥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此時的胡大先生,見得眾人的注意力已經轉移,才放心回了樓上的隔間里。
秦念西雖目力極佳,但奈何隔著簾子,實在沒看清那奇怪的藥草究竟是個什么模樣,只那稹根二字,卻實實在在聽進去了。
見得胡大先生回來,似乎有些心神不寧,秦念西忙倒了盞熱茶,遞到他手里,細細看著他逐漸恢復平靜,又聽了聽,左右都沒什么動靜,才輕聲問道:“先生,那是稹根?稹百草之根?”
見得胡大先生面色凝重地點頭,秦念西一下靠上椅背,面色也跟著白了。
胡大先生極其詫異問道:“你知道這藥?我記得我沒講過,這東西早許多年,在藥市上已經絕跡了。”
“稹百草,百草殺之君藥,出百草之毒,變幻莫測……”秦念西喃喃說完這句,又坐起身道:“這是誰?有什么目的?明擺著就是沖你來的。”
胡大先生沉吟了半晌才道:“未必是沖我,也未必是壞事,你細想想。此地不宜多言,趁現在底下還沒散,你先走吧。”
秦念西不無擔憂道:“那先生你……”
胡大先生安撫道:“先生無事,此處都是自己人,你放心便是。”
秦念西想了想,覺得此時不如先出去找張青川,便領了韻嬤嬤,再從后樓梯下去,出了角門,上了車。
車子晃了一圈,到了藥行后頭的一處極不起眼的院落,小廝飛快跑進去看了又出來,秦念西下了車進去,見到舅舅便松了口氣,直接轉身對韻嬤嬤道:“嬤嬤你去瞧瞧,那個人,若是能跟,便跟一跟,若是……”
秦念西頓住話頭,原地轉了個圈,又道:“嬤嬤便相機行事吧,主要看看那人深淺。回來直接去山下別院就好。”
韻嬤嬤屈膝應了是,轉身便走……
藥商會館里,唱藥小哥笑容依舊:“各位貴客,今日競拍會到此結束了,明日下晌還有一場,有沒有拍到心儀藥材的,明日還可過來瞧瞧,明日好像還有一輪瑤花可競買。”
這競拍會一般是不會透露究竟有些什么貨物的,可這唱藥小哥知道,如果不把眾人注意力引開,怕是極為麻煩。饒是如此,也花費了大半個時辰,才清了場子。
胡大先生坐到那人對面時,并無半點寒暄:“老先生是誰?要如此見我,所為何事?”
那老人長相平凡無奇,穿著也是最尋常的市井老兒模樣,微微牽動嘴角,卻是皺紋滿面:“說說,稹根。”
“稹根,稹百草之根,避百草之毒,先生與我君仙藥人,有何淵源?”
那老人笑容更盛一些,問道:“你是胡一山?”
胡大先生低頭拱手道:“晚輩胡一山,敬謝前輩援手。”
那老人哈哈笑了起來,只邊起身邊道:“你既懂了,老兒我,便放心了。先走了,有緣再會……”
胡大先生忙起身拱手道:“先生,可有何需?銀錢上……”
那老人笑聲更大:“老兒我一把年紀,要那些身外之物有何用?”
“先生為何,為何不直上君仙山?”胡大先生急急問道。
那老人卻是頭也不回:“老兒我自有用意,無須多問,走了……”
張青川正和幾個掌柜在議事,見得秦念西此時過來,又匆忙把那位韻嬤嬤打發出去了,當即從屋里出來,一臉驚詫道:“這是怎的了?怎的這會子過來了?不是說去看競拍嗎?”
幾個掌柜紛紛走出來見禮,秦念西側身避過,又笑盈盈還了半禮,張青川叫了散,領了秦念西進去。
秦念西左右看了看,張青川笑道:“無妨,舅舅素日便在這處理事的。何事如此慎重?”
秦念西張了張嘴,才發現,竟不知從何說起。正猶豫間,一個小廝在外頭稟道:“大爺,商會競拍那邊來人了,說有急事。”
張青川看了看秦念西,秦念西聽得說有急事,就怕是胡大先生有事,忙催了舅舅出外間去見來人。
那管事把事情前后都講了一遍,才剛講完,胡大先生便進了院子。
那管事見得胡大先生來了,才算松了口氣,便行了禮,又匆忙回去了,他那邊,還一大堆事兒呢。
胡大先生跟在張青川后頭進了屋中,小心翼翼,從寬大的衣袖中,拿出三個布包,放在桌上,一一攤開,竟是那兩株瑤花和一塊稹根。
“大郎取三個匣子來,這可是萬金難求的藥材。”胡大先生輕聲道。
張青川當即應聲出門,片刻之后,便拿了三個大小差不多的匣子回來了,又和秦念西一起,看著胡大先生,小心翼翼,把那三樣藥材,如珠如寶,放進那墊了軟綢的匣子里,推到張青川面前道:“安排享堂的人趁夜送回去,務必交到老太爺手上。”
秦念西輕聲道:“今夜只怕不消停。”
胡大先生點頭道:“正是趁著亂,趕緊送走才最好,反正咱們每日都有人上山下山的,不打眼,等明日便可能有聰明人猜出來了。”
秦念西問道:“花了多少銀子?”
胡大先生扯了扯嘴角,又抿了抿嘴唇才道:“一個銅子兒都沒要,只見了我一面,說了兩句話,便走了。”
秦念西一臉錯愕,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張青川看看眼前這一老一小,再看看那三只盒子,饒是他見過天下奇珍異草無數,還是心驚得很,抿了抿嘴唇才道:“這,一個銅子兒都沒花?這樣的東西,這可……”
胡大先生頷首道:“可不是嗎,我當時有些震驚太過,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張青川好奇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位長者,應當比我們年長一輩,穿著打扮,身高相貌,都極普通,跟尋常百姓家的老人,沒什么區別。但,功夫該是極佳,具體什么程度,我就說不準了,我是憑氣息判斷的。”胡大先生輕聲道。
張青川轉頭便看向秦念西,一臉凝重問道:“你讓那韻嬤嬤,去跟這一位了?”
秦念西訕訕道:“只是,只是讓她去瞧瞧,關鍵是,弄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
胡大先生搖頭道:“應當不妨事,只怕三兩下就跟丟了。”
此時跟也跟去了,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張青川只得無奈拋開,繼續問道:“他說了他是誰嗎?”
胡大先生繼續搖頭:“什么也沒說,只說有緣會再見。”胡大先生干脆把兩人之間的對話細細說了一遍。
秦念西一臉疑惑道:“那老人說先生懂了,是懂了什么?阿念怎的還是云里霧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胡大先生也是一臉莫名道:“興許他認為的我懂了,和我覺得我懂了的,不是一個懂了。”
秦念西聽著這繞口的一大串,眨著眼睛道:“先生說的懂了,是覺得這位長者是與君仙山有淵源的故人。而那位長者說的懂了,只怕是覺得先生知道他把這兩種奇藥一起交到先生手上,而先生已經懂得怎么用了,是這個意思吧?”
胡大先生一臉苦笑點頭道:“可我,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想明白,這兩樣究竟該怎么用到一處。”
“稹根,雖能避稹百草之毒,卻不能解毒啊,這是在示警?”秦念西蹙眉道。
張青川沉聲道:“關鍵是,他為何此時,還要在這樣的場合,亮出這兩樣奇藥,究竟有什么目的?是在向我們示警,還是特意想把消息散開,要警告什么人?”
秦念西的心思,卻一直停留在那兩種藥材上:“先生,瑤花的根莖葉,都有藥用嗎?”
胡大先生捋著胡須沉吟道:“有用,極有用,但因整株離土之后,花極易散落不成形,根莖葉也極難炮制。旌國,沒有這樣的大藥師,或許,連這根莖葉的特殊藥效,也不得而知,便是我們,知道的也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