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豐大老遠就瞧見一個婦人身邊圍著幾個婆子,正站在一處醫婆住的屋舍前,氣憤地叫罵道:“你怎的如此不爭氣,都到了這步田地,怎的不能去鬧上一鬧?”
那屋里頭的女子不知哭哭啼啼說了些什么,那婦人又說:“嬤嬤也說了,他新娶的媳婦子沒有懷上,這些年他納的妾也沒有一個懷上的,那怕不是他自己有問題,既如此,憑什么休了你?連寸紗都沒讓帶出來,讓你落得這步田地,我們就如此好欺負?”
里頭那人說了什么,海豐聽得不太清楚,似是讓那婦人不要那么大聲,那婦人更氣憤:“我們占了理,怎的不能高聲說話了,我就要說,讓大家都來給評評理,你要這樣窩窩囊囊到什么時候?”
那海豐聽了半天,才鬧明白個大概,知是人家的家務事,也懶得再多聽,因要回去復命,便找了個醫婆打聽了,才弄清楚來龍去脈。
那海豐聽完愣了半晌,也只是苦笑,可不是如此,女子生不出娃娃便要被休,男子生不了還得把這罪名怪到女子頭上,世情如此,到哪兒說理去。
六皇子悄無聲息拐進藥房時,秦念西正和胡先生及幾位法師,在一張擺著滿滿藥材的大案前,細細討論著什么。
六皇子仔細瞧了幾眼,見那丫頭似乎什么事也沒發生過,全神貫注在那些草藥上。便不再多停留,只是假裝隨便逛逛,便又逛了出去,忙碌的道人們早都習慣了六皇子四處走動,還不讓他們多禮,便也只假裝沒看見。
六皇子逛了一圈,回得院中,聽說老太妃又去了清風院,知道必是她老人家去給崢哥兒上午的事善后去了。剛讓小廝沏了杯茶,拿了本書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著,海豐便回來復命了。
那海豐把打聽來的事詳細說了一遍,今日原是那萬氏的大姐,聽那萬氏的乳娘帶信,說那男子帶了續娶的妻子到觀中看不孕,近來在觀中接觸了些醫藥上的事,心里懷疑是那男子自身有問題,所以生不出孩子,卻把前頭的妻子給休了。
本朝律令,若是女子因犯七出被休,返不返還嫁妝的,全看男方慈悲,女子無后,便是七初中的一條。
這萬氏便是被凈身趕回的娘家,所以就更惹了娘家厭棄。
如今生活都無以為繼,全靠觀中接濟。那大姐心里替妹妹不平,想趁著原先那妹夫在這觀中,觀里人多,鬧上一場,給妹妹把嫁妝討回來些,好讓她往后能有個依仗。
那海豐講完還不忘了搭上一句:“這家大姐倒是個有勇有謀的,這男的也忒不是個男人了,哪里就少了個弱女子一口飯吃?”
六皇子聽了笑道:“你倒俠義,你是想幫這弱女子要回她那嫁妝?”
海豐無奈答道:“回爺的話,小的有什么想不想的,世情如此,小的只覺得那女子可憐,聽說她那乳娘把她帶到這觀中時,遍體鱗傷,只剩了一口氣,是那小道童給她救活的,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六皇子聽了若有所思道:“那這女子夫家這些事,小道童可知道?她可想幫幫這女子?”
“那小的哪兒知道,只聽說那萬氏和她那乳娘對那小道童感激得緊。她們能得以在這觀中安身,也是那小道童幫的忙。爺,有句話,小的不知當問不當問?”那海豐眨巴著眼問道。
六皇子失笑道:“這日頭如今是打西邊出來了嗎?你這小子居然還知道說當問不當問的事。”
海豐忙躬身道:“爺,前頭山哥囑咐過,不當問的不問,可小的不知道這件事,爺是不是知道,所以小的還是斗膽說了吧。爺,小的怎么瞧著那小道童,好像就是隔壁清風院的秦姑娘。”
六皇子似笑非笑望了那海豐一眼道:“你小子倒是長進了不少,這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那小的哪敢問,這也是頭一回對爺說。不過估計也沒什么人知道吧,就小的跑腿時,見過秦姑娘一面,其他人應該都沒見過她穿女裝。”那海豐篤定道。
“既如此,你便跟爺走一趟,別人就都不要跟著了。”六皇子突然轉了話題,放下手中的書道。
六皇子本想去問問秦念西,是不是想幫幫那萬氏,哪知拐進了萬壽觀的藥院中,卻不見了那丫頭的影子,讓那海豐一打聽,才知是老祖宗派人把她叫了回去。便又干脆一拐彎,去找了道恒法師。
這會兒在觀中見到六皇子,道恒還有些奇怪,哪知六皇子竟問起了那萬氏的事情,問得更是單刀直入:“照法師看,那萬氏前頭的丈夫,是不是確實不能生育?”
道恒聽了直苦笑搖頭:“他帶了續娶的新婦上觀中求醫,貧道等人已對他明確講過,若是看生育之事,必要夫妻二人同看,看一個不看一個,怕是看不準。可那男子并不愿讓我等看癥,只說自己沒病,定是那婦人的問題。”
“如此說來,那男子只怕早已知道他自身有問題,卻不愿承認。既如此,為何還要到觀中求醫呢?”六皇子奇道。
“好像是那婦人娘家定要他們來的,那男子也不耐煩得緊。這兩日,那夫妻二人貌似正鬧別扭。”道恒也不隱瞞,只照直說道。
六皇子一臉疑問:“那照道長的經驗看,這男子究竟有沒有問題?”
“兩任妻子都沒有受孕,妾室也沒有懷孕,怕是有些問題。但這些事是人家的家務事,觀中不便多事。殿下怎的知曉這事了?”道恒問道。
六皇子便把今日撞上那家大姐來吵嚷的事說了,又問道:“照道長看,那萬氏是不是冤枉得緊?”
“天下無法生育的男子不知凡幾,世情如此,律令如此,冤枉的豈止萬氏一人?”道恒直搖頭。
“世情如此,律令如此……”這句話今日六皇子已經聽了好幾回,只愣怔半晌,一臉若有所思,告辭而去。
秦念西回到清風院時,廣南王太妃已經在她那間臨湖的闊大書房里等了許久,正坐在廊下對著湖面賞著景。
秦念西見得老太妃,連忙屈膝行禮:“勞太妃久等了,阿念知錯了。”
廣南王太妃拉著秦念西到眼前,仔細瞧了許久,才笑著搖頭道:“好孩子,上晌的事,你受委屈了。”
“阿念沒受什么委屈啊,不過是讓我多陪陪您,有什么委屈的。”秦念西不想就這個話題說太多,便轉過話題道:“才剛胡先生送了些新制的藥材來,近日里要給公主姨母做新藥了,所以阿念才失禮了。”
廣南王太妃見她不欲多說吳崢的事情,便也不再多言。只她心中哪里不清楚,她那孫兒把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再遲鈍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何況這個丫頭本來就早熟,心智上比一般的女孩兒強了不知凡幾。
廣南王太妃順著秦念西的話點頭道:“嗯,好孩子,難為你時刻想著你姨母,她若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原是應該的,不過是阿念現在能力不及,不然只恨不得早日去一趟北疆。”秦念西有些黯然道。
“莫急莫急,這樣的事,哪里是急得出來的?晨間說要看看你那玄黃針,如今可在此處?”
秦念西忙走到大案后面,從柜子里取出了那裝玄黃的匣子。又從匣子里取出針,略運了功,把那玄黃施展了開,那一聲輕吟聲十分悅耳。
老太妃和白嬤嬤看得眼前一亮,白嬤嬤笑著點頭道:“果是和奴婢外祖家的流影劍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具體如何,可能還需要我外祖家的人才看得懂。”
老太妃點頭道:“我瞧著也有些那個影子,干脆你拿著我的信物,跑一趟你外祖家,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弟子,能來一趟,若是合適,便要教一教秦家姑娘。”
秦念西連忙擺手道:“那如何得行,這武術都是各家絕學,怎的隨便說教就教了。”
那白嬤嬤卻笑得極燦爛:“不妨事,不妨事,秦姑娘有所不知,奴婢母親娘家原都是廣南王府的家將,太妃有所差遣,那是奴婢們這些人家的福氣。”
又望著廣南王太妃道:“太妃可還記得奴婢的姨母?她一直在我外祖膝下,未曾出嫁,若說這劍法,她早已得了真傳。”
廣南王太妃聽得眼前一亮,忙點頭道:“若是阿芙能來,倒是妥當得緊。如此,你也不必耽擱了,趕緊去吧。”
廣南王太妃說著又略想了想,才叫了白嬤嬤近前,輕聲囑咐了幾句。
白嬤嬤點頭領了命,便急急出門收拾行李往南邊去不提。
秦念西知道她攔也無用,便也只有笑著接受廣南王太妃的安排。心里卻想著難怪前世廣南王府有相爭之力,南邊有實力的世家大族、各門各派俱都以廣南王府馬首是瞻。
廣南王太妃卻又看著那玄黃感慨道:“老婆子雖不懂醫術,但看這玄黃針,似是與普通針灸術區別很大,這針要把握好,只怕不容易,難為你小小年紀,卻用這針救了不少人。”
秦念西笑著邊收針邊答道:“這玄黃配套還有些素玄黃,用法和尋常針灸術倒是相似,只勁道上有些不同。阿念愚鈍得很,也沒什么別的法子,只是每日里勤學苦練,加上真人和法師們都傾囊相授,在這觀中又能日日見識到各種病癥,才略有所悟。”
“阿念很喜歡在這山中度日?”廣南王太妃笑問道。
“嗯,阿念歡喜得緊,這里有外翁和真人,還有舅舅,觀中的師傅們待阿念也極好。又能做阿念喜歡的事,治病救人,研習醫藥。閑時爬爬山看看景,還有各種山野小吃,逍遙舒適得很。”秦念西聽出廣南王太妃那話中的深意,便云淡風輕地說著這些讓她愉悅的事情。
廣南王太妃捏了捏秦念西柔軟的小手,笑得極其慈愛:“這山中雖好,倒更像是隱居,你從京中來,竟不喜歡和眷戀那樣的繁華?”
“再怎么繁花似錦,對于女子來說,也不過是拘在后院那一畝三分地,哪有這山中自在和暢快!”秦念西答得飛快,她是發自內心這般覺得。
廣南王太妃想了想,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這孩子倒是心性豁達,再過得幾年,你去北疆時,豈不是難過得緊。”
“老太妃放心,阿念雖小,卻也知道不能因貪戀安穩,舍棄該做之事。再說北疆有北疆的風光,心安之處便是家唄。”秦念西有些俏皮道。
廣南王太妃見秦念西心中似是早有打算,知道此時多說無益,便轉過話題道:“話說回來,你這住處果然自在得緊,這書房是你自己布置的?”
“阿念喜歡這處寬敞闊達,看看書看看景,很是自在。”
廣南王太妃點著頭笑出了聲:“看不出,咱們阿念還是個會享受的,阿念不是說要帶我去看花嗎,這會兒便去嗎?”
秦念西笑著點頭,又叫了沉香先去了菡萏院傳話,便陪著老太妃慢慢往菡萏院去。
菡萏院矮墻上的薔薇開得正好,粉的白的紫的,十分熱烈。微風吹動枝條,花瓣零零散散飄落下來,在初夏的陽光中顯得特別漂亮。
廣南王太妃駐足看了許久,面上盡是感慨,到最后卻悠悠嘆了口氣道:“這薔薇,原是你母親和若丫頭一起種的,如今花還在,人卻……”
秦念西想起京城家中,母親也曾把自己住的那院子,沿著矮墻種滿了薔薇,花開的時候,也是這般燦爛。
杜嬤嬤只悄沒聲開始抹眼淚,廣南王太妃身邊的嬤嬤見這一老一小突然傷感起來,又怕老太妃傷神,便上前勸道:“老祖宗真是,這花兒開得好,本該看著高興,怎的就傷感起來,叫那種花的人可怎么想。”
廣南王太妃這才擠出一絲笑意,牽著秦念西的手道:“我這老婆子人老了,如今就喜歡懷舊,阿念帶我去看看,這院子里還有什么花。”
兩人正說著話,那邊嚴冰得了信兒已經從院子里迎了出來。見這二人面色似有些不對,又聽了后半句,便連忙上前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