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諶從老爹這里,討來了發展紡織業的大權,他沒有半點得意,相反,趙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站在父親的角度上,別說皇帝這種特殊生物,哪怕是一般有成就的家族企業,也沒有這么順滑交接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是尋常操作,夫妻掰頭那也是稀松平常。
唯獨趙桓,他很干脆告訴了趙諶,想要發展,就要面對后果,你有本事扛得住,就走下去,趙桓完全授權,沒有半點掣肘的意思。
能做到這個地步,著實讓人嘆服。
可越是如此,趙諶肩上的擔子就越重,壓力就越大。
如果成功了,一切好說,甚至他都有膽氣,接掌這個天下……但是失敗了,那可就不堪設想了。
所以趙諶思前想后,他把虞允文要來,同時還有好幾位年輕的文臣學者,聚集到了他的麾下,其中就有朱熹。
趙諶跟著他們,反復商議,半點不敢馬虎。
而在這幾個人當中,朱熹的地位很特殊……眾所周知,趙桓手底下有一大批筆桿子,第一代就是衍圣公和呂好問。
如今這兩位都作古了。
而第二代則是胡寅等人,他們也步入了政事堂。
虞允文算是第三代,不過他很快跟了趙諶,因此朱熹就是第三代的領軍人物……他年紀很輕,但是學問端得不錯,尤其是博覽群書,不管什么事情,都能找出歷史依據,在趙桓的身邊,堪稱一本活的百科全書。
不管是不是認同朱熹,這位畢竟統治了思想界幾百年,后世之人,都不免受到他的影響,單純從這點來看,朱熹就是個天才。而且他的私德還是相當不錯的,至于后世流傳他干的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都出自政敵的攻訐,是不能作準的。
當然了,光是弄出理學這么個喪心病狂的玩意,朱熹就該千刀萬剮了。
不過當下的朱熹卻是在科學的大道上,一騎絕塵。
他整理先秦的著作,尤其是墨家的東西,又把沈括的《夢溪筆談》重新再版,結合官家的氣理主張,重新闡發,忙得不亦樂乎。
天賦是老天給的,至于往哪個方向努力,則是要看現實條件,一句話,時勢造英雄吧!
其實朱熹更愿意在故紙堆里徜徉,只是殿下相召,他不敢不來。
“殿下,要讓臣說,當下的要務不在作坊如何,絲綢多一些少一些,亂不了大宋的江山,真正要命的是糧食。”
趙諶微微頷首,他當然清楚這一點,這時候在旁邊的陸九思就道:“朱學士,這件事殿下早就有所準備,已經從各地采購糧食,甚至還派了船只出海,總而言之,糧食是夠用的。”
朱熹臉上含笑,“糧食夠用,跟老百姓挨不挨餓沒什么干系。”
陸九思一皺眉,“這,這是什么話?糧食夠了,自然不會挨餓啊!”
朱熹笑容不減,搖頭道:“這些日子,官家讓我整理歷代的財稅,重新編撰貨殖列傳……說起來,還真有點心得體會。”
趙諶也知道這事,他很是關心,,忙問道:“朱學士,財稅是一國的根本,你有什么高見?”
朱熹道:“殿下,談不上高見,只是最近的情形有些變化,還望殿下能夠細細思量。”
趙桓很早就關心財稅,畢竟這是穿越者的看家本事,多少穿越前輩,可都是理財圣手,一個個活財神,趙桓也不愿意落后。
只是當趙桓真正開始從宏觀角度來看貨幣經濟的時候,趙桓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眾所周知,中原一直以來,都缺少貴金屬,別說金銀了,就算銅也不夠。
在漢唐之前,商品經濟還不是那么發達,能夠勉強維持。
到了趙宋之后,情況就變了。
嚴重的錢荒逼得朝野上下,挖空心思,在李元昊作亂的時候,仁宗朝的諸君子們就弄出了鐵錢。
那一撥鐵錢造成了嚴重的物價上漲,民怨深重。
可是大宋朝上了邪路,哪里下得來,最后更是弄出了交子這個恐怖的玩意。
沒有儲備金,又沒有發鈔節制,最后的結果不言而喻。
貨幣崩塌,信用蕩然,百姓怨聲載道,朝廷黨爭不斷……其實在金人南下之前,大宋朝就已經是一個搖搖欲墜的破房子了。
到了趙桓這里,他是怎么辦的?
首先,自然是成立銀行,盡量穩住貨幣,同時趙桓干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以常平倉來給紙幣背書。
也就是說,一貫錢引或許換不到一千文銅錢,但是絕對可以換到兩石糧食。
有了這個基礎,才有了十多年的幣值穩定。
“殿下,現在要大力發展紡織,采買原料,支付工錢,銷售成品……哪一樣都需要數量驚人的鈔幣,遠不是現在這么一點啊!”
趙諶點頭,“沒錯,父皇也說過了,朱學士,這里面可有問題?”
“自然是有。”朱熹沉吟道:“到了這一步,光是常平倉已經不足以維持幣值穩定……殿下請想,有人經商賺了大錢,眼見得市面糧食上漲,他們會干什么?”
趙諶也不是傻子,尤其是剛剛經歷一場商人掀起的風暴,自然猜得出來。
“朱學士是說有人會趁機囤積糧食?”
“不止。”朱熹道:“殿下,有些人作惡,大可以直接抓了,如果有人在鈔幣這塊下手,殿下該怎么辦?一樣抓人嗎?那就是不承認官方錢引可以兌換糧食了?這個后果殿下能承擔嗎?”
陸九思擰著眉頭,反問道:“那就承認唄,又能怎么樣?”
“哈哈哈!陸御史,承認了,商人就能榨干常平倉,到時候天下都是他們的了。”朱熹可不是危言聳聽,誰掌握了糧食,誰就掌握了天下,古往今來,都是成立的。
這一瞬間,趙諶幾個都沉吟起來,眉頭深鎖,高興不起來。
這個破事真讓人無語,想要發展工業,首先就面臨兩個要命的難關,一個是原料問題,一個是貨幣問題。
原料牽連到了糧食,而貨幣和糧食也勾在一起,這可不是幾個絲綢作坊停工那么簡單,一旦出事了,趙諶的小身板,還真扛不住。
趙諶沉吟良久,這才道:“糧食缺口,從海外運進來,難道不行嗎?”
這一次開口的不是朱熹,而是虞允文,事實上他才是趙諶的第一謀士。
“殿下,弄到了糧食,也要有法子發下去才行,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虞允文酌量道:“臣以為可以在常平倉之外,開設一個平價糧行。”
“平價糧行?”
“對,所謂平價糧行,就是依托常平倉,出售一些價錢相對低廉的糧食,針對一些極其貧困的百姓,可以半價,甚至更低……總之,不能餓死人。這是底線!”
趙諶神色凝重,點頭道:“沒錯,我是想著富國強兵,但是有個前提,就是要讓百姓活得下去,不然我就是大宋的罪人了。”
糧食這事情還算容易,可說到了貨幣,這就麻煩了。
該怎么辦?
常平倉不足以給貨幣背書,還能有什么?
眼下大宋的金銀缺口還是很大,銅倒是有了一些,但遠遠不夠……貨幣不能捏在手里,如論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其實這幾個人還不知道,歷史上的兩宋之后,尤其是明朝,就被這件事坑死了。
很多人津津樂道,說隆慶開關之后,大賺世界白銀,使得中國徹底進入了銀本位時代。
只是說這件事的人,多半一知半解,他們并不清楚,白銀是流入了不錯,可隨著西班牙的霸權衰落,美洲白銀流入大大削減……沒有了美洲白銀補充,東南的貨物失去了海外市場。
而前面又弄出了一條鞭法,稅收以白銀為主。
一個更可怕的銀荒出現了。
偏偏這時候要對外用兵,四處派遣稅監,朝廷和地方的沖突也增加了,然后就是眾所周知的五人墓碑記了……
作為一個著名的歷史事件,背后有著復雜的背景,絕不是官商勾結,東南的士人惡毒,或者是朝廷貪得無厭那么簡單。
白銀流入了幾十年,朝野都習慣了使用白銀……突然斷了來源,東南的商賈百姓掙不到那么多錢了,朝廷的胃口卻更大了,這要是沒沖突就奇怪了。
更可悲的是,大明朝野,對此毫無覺察,沒有人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一個至關重要的東西——白銀貨幣……不能穩定供應,自己不能說了算,大明君臣居然沒有感覺到威脅,不想著弄清楚來龍去脈,也著實離譜。
帶英或許都不知道,他們擊敗無敵艦隊的同時,竟然造成了另一個帝國的財政危機,進而在幾十年后亡國,只能說帶英真的賺大了。
在漢唐之前,是貴金屬不足,把握不住,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宋明之后,是貴金屬的開采權力不在手里,貨幣的多少操控在外人手里,結果更加要命。
“殿下,不管是錢,還是糧,都是最緊要的事,關乎生死,務必要捏在手里啊!”朱熹懇切建議道。
趙諶面色嚴肅,思前想后,最后才道:“看起來,要想發展工商,這第一步居然是對外用兵!”
“好,既然如此,就立刻下令,全都準備起來……我這就給父皇上書!”
趙諶也沒有料到,為了發展工業的議論,竟然吹響了對外用兵的號角……其實開拓海外,趙桓也極力主張。
只是在頭些時候的局面遠沒有今天這般水到渠成。
趙諶的命令下去,迅速得到了回應,東南的商賈,船廠,市舶司,許許多多的人,都動了起來……而就在這時候,有一封從西遼傳來的旨意,也到了大宋。
遼國皇太后蕭塔不煙第三度兵圍君士坦丁堡,東羅馬的皇帝成了甕中之鱉,他的旨意從君士坦丁堡到伊斯坦布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