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稍微猶豫,便點頭道:“官家看得上老臣,老臣自然是責無旁貸,這事情老臣接了。只不過老臣還有一些言語,要和官家講。”
趙桓眨了眨眼睛,無奈搖頭。
“李卿,你就不能裝糊涂嗎?”
李綱稍微頓了頓,搖頭道:“官家該知道老臣的脾氣。”
“你難道不知道朕的脾氣?”趙桓反詰。
李綱愕然,半晌之后,還是說道:“官家,有些話說不說在臣,聽不聽就在官家了。”
趙桓長嘆連聲,終于點頭,“講吧。”
李綱正色,“官家,世家大族,不可盡毀。三代之治,國祚綿長,皆因分封諸侯,拱衛王室。自秦之后,諸侯盡毀,朝廷便沒有三百年盛世,論起國祚,遠不及三代。官家又要盡毀世家,沒了士人充作根基,忠心朝廷。臣唯恐連百年國運都沒有,幾乎與胡虜無異……抓士人心容易,抓萬民心難,民心如水,朝局如煙,官家縱然竭盡心力,也未必能逆天而行,老臣……”
李綱還要往下說,趙桓卻是伸手攔住了他,張了張嘴,終于只是道:“李卿,你的兄弟李經現在山海關教書,教的都是武夫子弟,他還算勤懇,要不要讓他過來伺候在你的身邊?”
李太師深吸口氣,毫無疑問,趙官家根本懶得聽他那些,李綱心頭也有怒火,卻最終只是一聲長嘆。
“教化人心終究是好事,伺候我這個老廢物又是何必!”
君臣接下來便無語了,君臣稍坐,趙官家便主動離開,而李綱則是拄著拐杖,疾步匆匆,望著官家遠去的背影,連連長嘆,終歸于一聲苦笑。
君臣相得,既需要時機,也需要運氣,更需要心有靈犀。
趙桓和李綱危難之中,走到了一起,扶持走過最難的時候,只是由于兩人主張差別太大,不得不分道揚鑣。
其實李綱講的也未必是錯。
夏商周的分封模式,等級治理,沒準真能國祚綿長。
如果把等級推到了極致,便是種姓制,就連工作都給確定了千年不變,萬年不變……或許老趙家真能永遠當貴族,頤指氣使,奈何開除人籍的事情,他是真的干不出來。
說到底,上一輩子給他最深的烙印,就是不允許他把凌駕別人之上,視作理所當然。
“官家,其實臣得到了密報,說是仁多保忠的死有蹊蹺。”
“蹊蹺,什么蹊蹺?”趙桓驚問道:“他一個行將就木,散盡家財的老人,還有人想害他?”
張浚微微點頭,君臣行走在從西山返回燕京的路上,張浚告訴了趙桓沒有料到的情況……仁多保忠對西夏有再造之功,因此很多人主張讓李仁孝尊仁多保忠為尚父,太師。
稍微懂點西夏你是的都應該明白,這就是給李仁孝找個太上皇。
很顯然仁多保忠不會答應,他真的無欲無求了,坐在橫山之上,看看天邊的云朵,看看成群的牛羊,將山巒綠草,刻在心里,或許只要記得足夠深,哪怕孟婆湯也無法洗刷,可以帶著這一生的記憶,走向下輩子……他真的愛到了骨子里。
又一次從橫山回來,仁多保忠口渴了,就隨口喝了下人送來的濃茶,結果當天夜里,他就在床上暴斃。
死的時候,身體蜷縮,從口鼻之中,流出了黑色的血液!
“到底是有人害死了仁多保忠!”趙桓聲音冰冷,拳頭已經握緊,眼神更是怒火噴發,這位皇帝陛下已經怒了。
張浚沉吟道:“官家,從現在的情形來看,李仁孝可能是兇手,他雖然才十幾歲,但西夏國主歷來不可以常人揣度。又或者是李仁孝身邊的人,主動除掉仁多保忠,消除隱患。又或者……”
頓了一會兒,張浚才道:“又或者有人想借著仁多保忠,對付李仁孝……臣現在也不敢斷言。”
不好推測兇手,趙桓卻是無奈苦笑,“你的意思是親近人要殺他,敵對的人也要殺他!他必死無疑嗎?”
張浚沉吟,無奈點頭。
“那世道就這般無恥了嗎?”趙桓驟然提高了聲音,“當年仁多保忠投靠朕,也是存了保護部族之心,后來更是散盡不義之財,救了西夏一命……他無愧西夏,卻一定要死,這是什么道理?”
趙桓突然爆發,讓張浚稍微驚訝,難道這不是正常的嗎?不要說西夏,便是大宋,也有些不得不死,不得不背黑鍋的。楊業,狄青,大宋朝的腌臜,絲毫不比西夏少,甚至大宋這邊不但殺人,還要誅心。
別的不說,趙桓為什么來看李綱,請李綱出來,就是給這個老臣體面,生怕有人會自以為是,借著李綱的腦袋,取悅天子。
事情真的沒有那么復雜,趙桓容得下一個不同意見的老臣,用不著趕盡殺絕……張浚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仁多保忠的事情,勾起了趙官家不好的聯想。
大宋這邊,老臣重臣,不在少數。
不只是文官,還有那些有著光復之功的武將,難不成鬧到最后,當真要高舉屠刀,大肆屠戮嗎?
趙桓不想,更不會這么做。
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要消除這些小人的生存空間,防微杜漸,收拾人心。
朕老馬不識歸途,這幫小人務必鏟除!
“你去告訴趙鼎,給朕查清楚,如果查不清楚,那西夏這個國家……也就不用存在了!”
張浚一怔,隨即大駭,連忙去見趙鼎,絲毫不敢怠慢。
他能清楚感覺到,趙官家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
“官家心中自有一股浩然氣啊!”趙鼎聽完張浚的敘述,微微嘆了口氣,十分感嘆,“張樞相,你一定清楚,當年官家說一切以抗金大業為先,留下了許多老臣,便是蔡京之流,也沒有立刻誅戮。”
張浚點頭,“的確如此,相忍為國,官家看得遠啊!”
“那如果不用忍了呢?”
張浚驟然吸口氣?可以不用忍,那趙官家會怎么樣?
還真不好說,就像這次?
趙鼎感嘆道:“有人身處濁世,時間長久了,也就污濁了。官家也是這么過來的。只是這八年下來,官家始終心懷百姓,力主清丈均田,嚴厲處置貪官污吏。如今老夫方知,圣心如蓮啊!”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張浚陡然吃驚,雖然說講皇帝有良心,有點不符合長久的觀感,畢竟天子自私自利,只關心自己的權柄,已經是大多數人心里的共識。
畢竟一個人當皇帝,總不能越當越善良,越當越是好人吧?
“趙相,倘若真能如此,只怕,只怕……”他說了半天,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兒……趙鼎倒是微微一笑,“只怕不是百官之福……天子圣睿,勵精圖治,心系萬民……我等就要宵衣旰食,熬干心血,賠上一條老命,還要時刻殫精竭慮,絲毫不敢奢靡享受啊!”
張浚眉頭微挑,突然失笑道:“趙相公一心謀國,我等卻也不是貪圖享樂的人,能和君父同心同德,造福萬民,我張浚百死不悔!”
“好!”
趙鼎欣然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和衷共濟吧!”
相比起君臣相得,朝臣之間,能夠建立起超出朋黨范疇的合作關系,更是幾乎不可能。
只不過在針對西夏這件事情上,大宋這邊當真動了起來。
經過仔細商討之后,皇叔趙士㒟和兵部尚書劉子羽一起前往橫山,去拜祭仁多保忠。
趙士㒟以大宗正身份親臨,著實太驚人了,
仁多保忠這條老狗,值得大宋這么在乎嗎?
“當初仁多保忠曾經請求賜姓為趙,后來雖然改回原姓,但不光是官家,還是大宋,都是認這個人的!”
“仁多部為首的橫山黨項,曾經出動兵馬,協助大宋,抗擊金人,立下赫赫戰功。李永奇戰死,李世輔將軍尚且率領騎兵,為國盡忠。大宋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功臣,仁多保忠之死,是大宋和西夏兩國的巨大損失!這樣一位有著再造之功的老臣,忠臣,必須得到應有的尊重!”
趙士㒟定了調子之后,劉子羽立刻給西夏國中送信,要求見仁多保忠的親族,并且給他的親人后輩提供方便,準三人去大宋武學進修。
一位宗室大佬,一位朝廷重臣,他們前后的表態,傳到了興慶府……才十幾歲的國主李仁孝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包括他身邊的人,居然也是大吃一驚。
“大宋朝瘋了,區區老狗,區區老狗,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仁孝不停念叨,國主的話,倒是讓他身邊的幾個人格外難堪,的確,不過是狗一樣的東西,用得著這么在乎嗎?
大宋怎么會對老匹夫這么好,要知道這樣,我們,我們也給大宋當狗啊!
很可惜的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大宋的青睞,李仁孝不得不匆匆離開興慶府,前往橫山,去拜祭仁多保忠,去見大宋的兩位重臣。
而就在李仁孝離開興慶府的當天,一對兄弟悄然來到了橫山,求見趙士㒟。
“拜見上國大宗正,我等有鐵證,是國主李仁孝害死了仁多老前輩!”
“什么鐵證?”
“兇手!”
“你們知道兇手?”
“沒錯!”兩兄弟抬頭,“回大宗正的話,就是我們兄弟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