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箱終于趕在出貨的這一天一大早送到了,趙志剛給張晨打了一個電話,張晨和趙志剛在電話里,都松了口氣,張晨看看手表,才七點多鐘,邊上小昭都還沒有起床。
張晨倒下頭去,一只手伸過去,小昭靠了過來,睡意惺忪地問,紙箱到了?
張晨“嗯”了一聲。
小昭伸出手,在他胸前輕輕拍了兩下,和他說,那就放心睡吧。
張晨心想,是啊,終于可以踏踏實實睡一覺了。
紙箱到了之后就萬事俱備,只等發貨了。
林小姐要的貨還差三千多件,以車間現在的生產能力,今天中午工人們起來做到晚上,輕輕松松就可以完成,一點問題也沒有。
何況今天的任務在昨天就安排下去了,給每個組的要求都是在七點之前必須完工,主管們連哼也沒有哼一聲,心里都知道要不了七點。
明天下午的船,集裝箱車晚上七點會到,在廠里停留三個小時,十點左右出發,第二天凌晨趕到碼頭,等到張晨和趙志剛他們明天一覺睡醒,張晨想起漢高祖劉邦那天說的,貨柜應該已經越過船舷,他的FOB結束了。
剩下來的,就是等林小姐匯款,然后他把那五萬美金,還給漢高祖劉邦。
今天的任務很輕松,主要就是把去年的那八千多件庫存換吊牌,紙箱子到了,接下來就是把一個個箱子的箱嘜填好,把堆在倉庫里的,已經用塑料袋裝好的一袋袋衣服,放進相應的紙箱,再把箱封好就可以了。
張晨睡到了中午快十一點才起來,連續一個星期,他幾乎每天都是凌晨四五點鐘才回家,今天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他自己睡前就沒有較鬧鐘,小昭也有意讓他多睡一會,起來時沒有叫他。
沒有關系的,晚上十點才出貨,他睡到下午兩三點再起來也來得及。
但張晨自己,還是不到十一點就醒來了,醒來以后看看手表,自己也苦笑著搖了搖頭,真是個賤命,讓你睡你都不知道睡。
他躺在那里,把所有事情復盤了一下,確認無誤,今天可以正常交貨,放心吧。
雖然前幾天那么混亂,但這種混亂,很快就扭轉過來,并且,發揮出了比以前更強的能量,不管是裁房還是縫紉車間,都頂住了,硬是把看似不可能的任務變成了可能。
想到這點,張晨心里就有一點高興和自豪,這種自豪,就像一個將軍看著自己的部隊凱旋,雖然經過艱苦的戰斗,大家衣衫襤褸,軍容不整,但這又有什么關系,最關鍵的是我們勝利了,勝利就是最好的獎賞,證明這是一支能打勝仗的隊伍。
對一個將軍來說,還有什么,比看到這樣的一支隊伍更開心的?
張晨在床上坐了起來,拿過床頭柜上的香煙,叼在嘴里,點著,他現在真的就有這樣的感覺,將軍的感覺,他在廠里,看到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疲憊的,看到他時,臉上的笑容都是僵硬和勉強的,但整個廠一千多個人,沒有一個人有怨言。
不僅是那些外來的工人,連原來群英服裝廠那些杭城本地的老工人,都沒有怨言,連那個最喜歡說牢騷怪話的“工人階級”,趙志剛和張晨說,這幾天的表現也特別好。
對這些工人來說,他們哪里經歷過這樣長時間和高強度的加班?
但大家都頂過來了,真不容易。
大家心里都明白,這一個訂單對他們的重要性,一個訂單,就要讓他們打開一整個臺灣島的市場,這也是他們的服裝,第一次走向海外。
車位上那些年輕的女車工,干著活的時候會想,臺北是什么樣的,自己做的這件服裝,將穿在哪一個臺灣女孩的身上,她走在臺北的天空下時,那該是怎樣的情景。
車間里的音響是由鄭慧紅負責控制播放的,這小姑娘,似乎窺破了大家的心事,這幾天特別選了一張孟庭葦的CD,時不時地,還單曲循環《冬季到臺北來看雨》這首歌。
連兩分她們這樣的中年婦女,都已經熟悉這首歌了,歌曲剛開始的時候,車間里的工人會跟著這首歌開始哼,等到了“天還是天喔雨還是雨/這城市我不再熟悉/我還是我喔你還是你/只是多了一個冬季”時,整個車間,就變成了一個大合唱。
齊整的歌聲,把所有的疲憊和困倦都驅散了,大家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再來一次。
張晨不得不再次佩服鄭慧紅這小姑娘,她那個嚶嚶嚶嚶的腦袋里,到底是有多縝密和細致的思維?
每次唱完,大家不禁都笑了起來,然后就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和惆悵,有人會想,冬季到臺北去看雨,穿的會不會是我做的衣服啊,你看雨的時候,知道我是誰,在大陸的哪個城市,而我,又是從哪里來的嗎?
我也想去臺北看雨,可惜臺北太遠,自己做的衣服比自己幸運,它可以漂洋過海,去臺北看雨,而自己不能。
這幾天,整個廠里繚繞的就是這首歌,車間里裁房里后道那里員工食堂里,大家嘴里哼的也是這首歌,連司務長老傅,在自來水水池邊,一邊用刀刮著一大盆豬蹄上的豬毛,一邊嘴里也哼著“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別在異鄉哭泣……”
讓張晨更感覺到欣慰的是,他明顯感覺出來,自己和工人,特別是新工人的距離拉近了,他再在廠里走著,在員工食堂吃飯的時候,朝他笑,主動和他說張總好的人,明顯增加了。
張晨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吳起,你們忙的時候我也在忙,你們在趕貨的時候我也在趕貨。
工人們對張晨的忙,看不到但聽得到,他在裁房里的一舉一動,都會通過進進出出裁房的主管,傳到每一個工人的耳里。
工人到樓上車間上班,經過裁房門口的時候,伸頭朝里面看看,也總是能看到張晨像只蝦米,弓在裁床上面。
知道老板和自己一樣在干活,一樣在加班,這大概就是連“工人階級”也沒有怨言的原因吧,大家都在忙的時候,你一個人在邊上嘀嘀咕咕,是很討人嫌的,不是傻子,誰都應該感覺得出來。
張晨抽了口煙,他覺得當吳起的感覺挺好的,比當王耀武好,全廠都在忙的時候,你一個人傻坐在辦公室里有什么意思,是表明別人都需要忙,只有你不需要嗎?
那別人是為什么而忙,當所有的士兵一潰而散,真的“寧見閻王,莫碰老王”的時候,老王你一個人在指揮室里當個孤家寡人,又有屁用,最后還不是要乖乖當了俘虜?
張晨覺得自己是寧愿當吳起,也不愿意當王耀武。
抽完了一支煙,張晨決定起來。
他起來先洗了一個澡,換了衣服,今天不用再像前幾天那么忙了,最后一張紙版,張晨和趙志剛早上也畫完了。
今天不再需要他弓著背,趴在裁床上畫紙版,他就沒必要穿那么寬松的衣服,今天他要做的,就是重新像個老板,東看看,西看看,勝似閑庭信步。
張晨下樓,去了他爸媽那里,遠遠地就看到房子門口,他爸爸帶著向南向北,正在澆花。
兩個小孩看到他,都跑了過來,向南叫著叔叔叔叔,向北也跟著叫叔叔叔叔。
向南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用手指指著張向北說,你不許叫!
張向北“噢”了一聲,把嘴巴緊緊閉上,看著向南,向南和他說,叫爸爸。
張向北狡黠地眨眨眼睛,沖著向南,叫了一聲爸爸。
“笨蛋,不是叫我,是叫他,叫叔叔爸爸。”向南罵道。
向北又“噢”了一聲,轉身向張晨叫道:“叔叔爸爸!”
叫完,還朝張晨做了一個鬼臉,向南氣壞了,要去擰他的嘴,張向北逃走了,一邊逃一邊還叫著:“叔叔爸爸,叔叔爸爸,爸爸叔叔,爸爸叔叔,哈哈。”
張晨和他老爸大笑,兩個人都搖了搖頭,張晨朝向北叫道:“張向北,過來,讓爸爸抱抱。”
張向北隔老遠叫道:“不要,你胡子都沒有刮。”
張晨摸摸自己的下巴,還真是,洗了澡換了衣服,但忘了刮胡子了。
張晨繼續叫著:“向南,親親叔叔。”
向南走了過來,張晨蹲下了身,把一邊臉湊過去,向南“叭”地親了一下,張晨笑呵呵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張晨媽從里面走出來,問,在家里吃?
“不了,我先去公司,再去廠里。”張晨說著,和向南向北揮了揮手,向南叫道:
“叔叔再見!”
向北也叫道;“叔叔爸爸爸爸叔叔再見!”
人還是站在遠處,就是不過來,張晨舉起右手,用手指做了把槍,瞄準他,張向北“叭”地喊了一聲,張晨踉蹌了幾步,走了,向南和向北大笑,向北說:
“又打中自己了,姐姐,你看他又打中自己了。”
張晨到了體育場路的辦公室,小昭和賀紅梅走了進來,小昭問:“怎么不多睡一會?”
“睡不著,就起來了。”張晨說。
“那在這里吃了飯再去廠里?”
張晨說好。
小昭和賀紅梅下去打飯菜,三個人在張晨辦公室的小會議桌上吃完,張晨說要去廠里。
“我和你一起去。”小昭說,今天第一次出貨,小昭的心里,當然有些激動,也想跟去看看,張晨說好。
“我也去,我都還沒見過集裝箱里面是什么樣的,我一定要去看看。”賀紅梅說。
“把你關集裝箱里,讓你看個夠,直接和貨一起發去臺北。”張晨笑道。
“謝謝你,張先生。”賀紅梅繼續模仿著林小姐的口吻說,“拜托拜托,張先生,聽說廠里食堂,晚上有好吃的,是不是的啦?”
小昭和張晨亂笑。
“走吧走吧。”張晨說,“帶你去見識見識老傅豬蹄拔毛版的《冬季到臺北來看雨》。”
請:m.3z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