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而來的,是血潮是烈火又或者是燒透天南的丹霞,都無關緊要。
因為那奪目的紅云里,尚有一團月光在騰躍。
與其說是月光在紅云里騰躍,倒不如說是月光在連續不斷制造著紅云。
那月光好比是跳著胡旋舞的楊玉環,低翻翠袖,步應鐃鼓,蓮足翩躚之際,舞裙也隨之搖曳,將綿延千里的黑氣聚攏、逼散、抖遠、染紅。
李魚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他不曾為流血而顫抖,也不曾為死到臨頭而顫抖,這時卻忍不住了,渾身劇烈顫抖著,連桃花扇都似乎有些握不住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這一團月光隔著血流成河的猩紅,隔著哭爹喊娘的喧囂,卻溫柔地照到了李魚的心里。
華天泓立時察覺到了李魚的變化。
不再是飛蛾撲火的愚蠢,不再是困獸猶斗的徒然,而是有一股勃勃生機,于荒蕪中生出璀璨的花,讓人不由得不驚嘆,讓人不由得不退避三舍。
天邊的月光,地上的李魚。
月光在,李魚就不會死。
奇異的生機蔓延開來,反將華天泓牢牢束縛,束手縛腳,再難以壓制李魚的氣勢。
華天泓忽然驚覺,自己真的老了。
蹬蹬磴!
蹬蹬磴!
冥王急匆匆來到山路邊,小心翼翼稟告著:“獄主,摘星樓的上官雁與……”
華天泓不必去聽,
李魚根本不曾聽。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她。
三萬兵卒的盛大排場,只為襯托一劍橫師的決絕。
千山萬水的遙遠距離,只為引出四目相對的溫柔。
千瘡百孔的錐刺疼痛,只為成全魂夢頻依的感動。
忽然覺得人生不苦。
忽然覺得吾道不孤。
因為,她總是陪著他的。
李魚抱著趙月兒去摘星樓的時候,想要見上官雁卻撲了個空。
李魚一個人前往摘星樓的時候,本可以見到上官雁卻止步不前。
李魚孤身奮戰,以為要一個人孤零零死去的時候,偏偏見到了上官雁。
是生死場,是斷頭臺,是邪氛遍布的死路,是回頭無望的絕路,上官雁偏要闖將進來。
當時偶然的舉手相助,竟贏得尹人生死相隨,竟讓這短暫而苦澀的生涯充滿了溫暖。
月光不冷,月光如此溫柔。
被懷劍公子設計而走投無路時,月光在。被超軼神君設計而身敗名裂時,月光在。被六大邪派圍攻而生死難料時,月光在。被十大門派圍攻而舉世皆敵時,月光在。
李魚最危險也是最難過的時候,上官雁總是在。
染血的白衣,決絕的寶劍,一往無前的身形。
李魚心頭驀然浮現了兩句詩:“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還隔著那么遠,就已經清晰看到了上官雁的消瘦。
才分別幾天,上官雁就瘦了這許多。
上官雁比月光更瘦。
上官雁本該有自己的責任,本該有自己的生活,如今卻好像只為了李魚而活著。
就連上官雁的身體,也為著李魚消瘦著。
李魚忽然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
他為了胡絳雪流下血淚,如今又要為上官雁流下熱淚。
可是李魚忍住了,他沒有流淚。
李魚不想讓上官雁見到他的感動、愧疚與懦弱。
可是上官雁吶,在李魚心上,再不是知己兩字可以輕易打發了。
就像上官雁可以為李魚拋棄生死一樣,李魚也可以為上官雁拋棄一切。
趙月兒說得沒錯,驀然回首,那人早已在心間。
這一刻,李魚只想要緊緊抱住上官雁,這樣,不用開口,她便能知道,他的在乎,他的歡喜,他的依戀。
上官雁心頭一顫。
明明還隔了大老遠,李魚的眼睛就好像在迫近的眼前,遲尺之間,呼吸可聞,連眼神都帶了熱力。
李魚的眼睛本來就很漂亮,帶了熱力的眼神更是讓人迷醉。
上官雁甚至分不清楚,這是現實,又或者是身在夢中。
李魚竟會這樣,這樣大膽,這樣熱烈,這樣毫不躲閃的望著她嗎?
不只是沒有逃避,更還要大膽放開懷抱,這樣的李魚,就連夢中也不敢奢望見到的吧。
可是啊,她明明白白看到了李魚的眼睛,看到了李魚的激動、歡喜與滿足。
就像她不顧一切、決心赴死的甘之如飴。
有這一刻,此生也就值了。
兩顆淚珠從上官雁眼中滾落,不知不覺生成,不知不覺滾落,直到滾落之際,上官雁才驚覺自己竟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上官雁的淚水也沒有那么廉價。
上官雁本來就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
有記憶以來,上官雁的淚水只為了兩個人而流,一個是師姐杜清秋,一個便是李魚。
孩提時被抱入摘星樓,泯滅了血緣身世的記憶,上官雁而今親近之人,便只有杜清秋和李魚。
但上官雁為李魚流的淚水,要比為杜清秋流的淚水多,多了更多。
親人、姐妹、愛侶,對一個女人來說,雖然都是那么重要,但究竟是不同的。
初見之時,李魚奮不顧身擋在身前,上官雁忍不住為李魚流淚了。
那一刻,上官雁忽然明白,自己與其他女子并無不同,無論她們強大與否,都渴望著有一個男人能保護自己,都會為保護自己的男人而怦然心動。
再見之時,李魚在鳳鳴山擂臺比武,上官雁又忍不住流淚了。
她欽佩著李魚的毅力,更有一股莫名的酸楚與嫉妒,嫉妒著唐柔雨能讓李魚奮不顧身。
重遇之時,李魚變換了面貌,上官雁卻一眼就認出了李魚,又忍不住流淚了。
那夜月光不滿,紅燭高燒,上官雁對李魚剖析心曲,前所未有的大膽,卻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沉淀許久的相思終于透過淚光,漏了消息。
還有那第一次離開李魚時的淚水,還有那聽到李魚終身不娶時的淚水,還有那李魚為她重返天香宮時的淚水,還有那李魚獨面十大門派時的淚水……
一個女孩的淚水,竟可以有這么多。
當她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原來流淚竟是如此頻繁,在不知不覺中就流了淚,傷了心,而同時又快樂著。
但此刻,上官雁的淚水與前面的淚水分明不同,好似夢時,又非夢時,那么熱烈,那么溫暖。
“這就是幸福的滋味嗎?”
月光在紅云里雀躍,云破,月來,花弄影。
與上官雁并肩戰斗的芙蓉花張羽并沒有弄影的快活,反而滿心失落。
張羽不是為李魚而來,可她依然忍受不了被李魚無視。
李魚眼中完全是上官雁,完全沒有張羽,這實在有點欺人太甚了。
不是有點,而是完全欺人太甚。
不管這話有沒有問題,不管張羽該不該生氣,但是張羽還是生氣了。
因為她也是個女人。
或者說,她也是個人,也會莫名其妙地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