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程之前只知道許多人在緬北從事電信網絡詐騙,也不止一次聽說過在對面的中國人很可能超過十萬,但那只是一個數字,并沒有直觀印象。
奉命從芒井趕到緊挨著小拉勐的口岸,看到那一個一個戴著口罩、耷拉著腦袋,忐忑不安地排隊走國門回來自首的人,才真正意識到緬北的電信網絡詐騙問題有多嚴重。
有些人在網上吐槽,眼前這個口岸效率太低,一天只有一百六十個入境名額,看似也確實比較少,但事實上已經很多了。
一天一百六十個,十天就是一千六百個,再加上那些鋌而走險偷越國境回來被抓獲的,十天下來走國門回來自首和非法入境的人員超過兩千!
按上級制定的流程,他們要先辦理入境手續,再去隔離點接受二十一天醫學觀察,然后接受處罰,再回家,到家之后要去轄區派出所報到。
隔離需要有防控措施完善的場所,對他們進行處罰需要投入大量警力,像東海和江城那樣的大城市,一天才隔離多少人?
而這里只是一個小縣城,并且經濟不是很發達,醫療條件同樣不如沿海發達地區,給當地政府帶來了巨大的防控壓力。
辦案壓力一樣大,按公安機關的辦案規定,審訊一個嫌疑人需要有兩個民警。
只要是從對面回來的,他們的問題都要問清楚,并且要想方設法查證,以防他們避重就輕,這就意味著審訊一個嫌疑人最快也要兩三個小時。如果把整理案卷材料,呈請法制部門審核等后續工作算上,查處一個嫌疑人至少需要一天!
可都有那么多人員入境自首,把縣公安局、邊境管理大隊的辦案民警搞得不堪重負。
值得一提的是,辦案歸辦案,疫情防控不能松懈,該做的防范措施一樣不能少,要穿著連體防護服,戴著口罩面罩審訊,要帶著密不透風的乳膠手套做筆錄……
但這對正在進行的反電詐、追逃等工作,是一個寶貴的打開突破口的機會。
上級考慮到打蛇要打七寸,光抓小嘍嘍有什么用,于是整合資源,組織各省市反電詐部門和南云各相關辦案單位,展開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辦案協作,下定決心破一批大案,打掉一批團伙。
總指揮部設在春城,張夢程被抽調進了設在這邊的分指揮部,在參與偵辦姚慶慶那起剛被列公安部督辦案件的同時,加入進分指揮部的研判組,專門研究分析回國自首人員交代的情況,協助辦案民警加以驗證。
同時,與各省市同行已經掌握的線索,乃至已辦結的案件進行串并。
剛來了兩天,就發現三個嫌疑人與東山、北河同行正在偵辦的案件有關聯。
今天上午,辦案民警根據研判組提供的證據,再次提訊三個嫌疑人,在新的證據面前,三個嫌疑人對之前沒有交代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東山和北河的兩個辦案單位已經接到了通知,很快就會安排民警過來把他們押解回去。
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嫌疑人,連上廁所談論的都是案情。
張夢程既有成就感,又有些著急。
借吃飯的空檔,撥通了程文明的電話,打聽查找姚慶慶下落的事有沒有進展。
為了更好地與同行配合,程文明已經從芒井趕到了設在春城的一個臨時專案指揮部,看著貼滿整整半面墻的那一張張嫌疑人照片,舉著手機問:“我都不著急,你著什么急?”
“程支,我這不是擔心種了人家的田,荒了自個兒的地嘛!”
“你在那邊代表我們市局乃至省廳幫人家種田,人家也一樣在幫我們種地,別著急,應該很快就有消息了。”
“那小韓在不在我對面?”
“問那么多做什么!”
想到老部下對去那邊參與研判不太理解,程文明又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也不想想,為什么不安排你去別的前線分指揮部,偏偏安排你去現在這個。”
張夢程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明白了,我先這么干著,邊干邊等您的命令。”
“我這兒正忙著,先掛了。”
程文明剛放下手機,一個身材高大批發黝黑的中年同行走了過來,微笑著匯報道:“報告程支,我們局里根據您提供的新線索,正在組織警力整理‘太陽城娛樂’相關的證據材料。
不怕您笑話,我們之前一直以為這個‘太陽城’是躲在澳門的網絡賭博團伙,沒想到也躲在緬北,而且跟‘新昌娛樂’是一家!”
相比之前掌握的“新昌娛樂”,剛浮出水面的“太陽城”才是真正的網絡賭博平臺。
在“新昌娛樂”的網站和APP上,至少能看到賭場的“現場網絡直播”,既可以通過APP在網上下注,也可以打電話委托現場的代理幫著下注。不管現場賭博的那些賭客到底是不是托兒,至少還有點賭場的氣氛。
而剛浮出水面的這個“太陽城”跟國內最大的那個游戲公司一樣,純網上運營。
聲稱“線上娛樂”,“官方直營”,“性感荷官在線發牌”。
賭博項目很多,老虎機、百家樂、炸金花、斗地主、牛牛、體育、捕魚、彩票……正如他們在網上宣傳的“超多選擇,歡樂無限”,“隨時隨地不間斷娛樂”。
不但瘋狂地在盜版站、盜版影視在線網站乃至色情視頻網站上打,為了讓那些想占便宜的網民上鉤,還承諾只要注冊賬號都可以領到888元紅包。并且不管贏多少錢,可以快速提款。
魯開縣的那些沉迷網上賭博的群眾,不但被昨天才屏蔽掉,今天又換個網址和APP冒出來的“新昌娛樂”坑的很慘,一樣被這個“太陽城”坑的不輕。
程文明看著墻上那一張張國內一級代理、二級代理的照片,回頭道:“公司是公司,網站是網站,這本來就是兩碼事。”
魯開縣公安局副局長朱衛兵苦笑道:“這一點我們早考慮到了,只是缺乏境外偵查資源,無法查證。”
“之前落網的那些‘代理人’沒交代?”
“本來就是在網上認識的?”
“嗯。”
朱局掏出煙遞上一根,想想又無奈地說:“所以打擊了這么多年,抓了不少嫌疑人,但抓的全是小角色。”
程文明湊上去點上煙,笑道:“現在不用擔心了,至少已掌握四個主犯,只是不知道他們中誰是大老板,就算都不是,打掉這四個核心人物,隱藏更深的大老板想另起爐灶也需要一段時間。”
“現在的問題是怎么才能追回贓款。”
朱局頓了頓,接著道:“他們的網站是誰幫著架設的,APP是誰幫著開發的,贓款又是誰幫他們轉移到境外的,這些都要搞清楚。”
想到總指揮部專門設有經偵組和技偵組,給這些剛被列為公安部督辦案件的專案組提供經偵和技偵,程文明低聲問:“經偵和技偵那邊有沒有消息?”
“我剛打電話問過,經偵那邊有進展,但不是很大。因為沒掌握嫌疑人的手機號,技偵那邊暫時沒什么進展。”
“這么說光搞清楚四個團伙主犯的身份和行蹤還不夠。”
朱局很清楚想搞到幾個主犯手機號有多難,一臉不好意思地問:“程支,能不能幫我們再想想辦法?”
他們的案子都已經偵辦到這個程度,可以說就差臨門一腳,程文明只能也必須,沉吟道:“行,晚上聯系時,我讓在那邊的兄弟再想想辦法。”
“謝謝程支,我們吳縣長說了,等案件辦結,他再忙也要抽時間過來當面感謝。”
感謝又有什么意思,再說我在行你們的感謝嗎?
程文明一瘸一拐地走到辦公桌邊,把煙灰缸拿來磕磕煙灰,毫不給面子地說:“朱局,躲在境外的團伙是利用網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的,參與網絡賭博的人不只是你們那兒,別的地方一樣有,但為什么你們縣的問題比較嚴重?”
朱軍愣住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因為正如眼前這位活著的一級英模所說,幾個兄弟區縣雖然也有人參與,但跟魯開縣一筆,那是小巫見大巫,以至于老家有“要賭博,去魯開”一說。
程文明對市局領導都是有什么說什么,又怎么會在乎一個請求協作的縣局副局長怎么想,一連吸了幾口煙,接著道:“我認為這跟你們那兒的社會風氣有很大關系,光靠打擊解決不了問題!
犯罪團伙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就算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打掉一個,很快又會冒出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第四個,我們打得過來嗎?”
被自己的上級批評也就罷了,居然跑南云來還要被江南的領導批評,朱局被搞得很郁悶,只能硬著道:“您批評的是,我們不但打擊,也要在宣傳上下點功夫。”
“光靠你們宣傳一樣不夠,這涉及到精神文明建設,想徹底扭轉社會風氣,需要你們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甚至需要全社會的參與。”
“程支,您說的對,其實我們縣委縣政府挺重視的,只是……只是我們那兒的情況跟你們沿海發達地區不一樣,甚至連氣候環境都不一樣,冬天那么冷,寒冷天氣那么長,許多農牧民無所事事,加上網絡賭博又以娛樂形式來包裝,就這么讓他們鉆了空子。”
“群眾沒事干就找點事讓他們干干,再說你以為就你們老家有農閑,我們老家一樣有農閑,可也沒見有那么多人沉迷網上賭博。關鍵還是觀念,還是風氣!”
“是,我們是要轉變觀念,我們那兒的社會風氣確實不太好。”
“我就是這么一說,要是說錯了你也別放在心上。”
盡管這位領導比較不給人面子,但終究是領導,并且身體不太好。
朱局不敢怠慢,連忙追上來攙扶著他胳膊:“程支,吃完飯再走唄,我跟樓下餐廳都說好了。”
“飯就不吃了,再說不但你們有案子,我們一樣有案子。你們的案子至少有進展,我們案子到現在還沒什么眉目,我得過去看看。”
“那我送送您。”
“不用了,賀主任安排了車,正在樓下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