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不再看著莫渡,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虛空之中。從這個角度,巨大化的殷清珀正好可以與他對視,將他的目光瞧得清清楚楚。
這雙少年人的眼睛里,沒有孤注一擲的決絕,也沒有建功立業的渴望。殷清珀居然只看到了一道倦倦的眼神。
他忽然不受控制地產生了一個念頭:這眼神的主人已經預見到了此戰的結局。
重明懸在高處,只是簡簡單單地一揮手,被他的法力提起的車軸和旗桿便都被拋出,向著斜上方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靜靜地期待著什么,他們中的很多人意識到,一切就要結束了。
他們猜到了,自己正在見證歷史,而這千載難逢的一刻,最終會化為垂垂老矣的自己,在火爐旁講給小孫輩的睡前故事。
陶大斌也安靜地看著,等待著奇跡的到來。直到他看到這兩件破爛越過了頂點,開始向下墜落,他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搞這么大陣仗,就是扔著玩來了?老子扔個飛鏢也比這快準狠!”
就在這時,重明朱唇輕啟:“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隨著他的聲音,那兩件破爛竟然仿佛有了靈性,挽住了下落的勢頭,又重新飛了起來。光芒閃耀,它們就在半空中脫胎換骨,君子豹變,化為一黑一白兩條龍。
這黑白兩條龍互相纏繞,就像伏羲女媧圖一般,呈螺旋線前進。它們快速地環繞,轉了七七四十九圈,每轉一次就對換一次顏色,最終來到了殷清珀頭頂。
而此時,這兩條難舍難分的龍卻分開了,一條追著另一條的尾巴,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個圈,這個黑白圈越轉越快,竟然化作了一幅太極圖。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完成,連巨人殷清珀都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太極圖里便劈下來一道閃電。
這閃電阻隔了周圍空間的能量流動,自然也包括殷清珀——他完全無法施法了。
緊接著是第二道閃電,殷清珀被劈得全身化為焦炭,巨大的身體仿佛山崩一般垮塌下去,第三道閃電又至,將殘軀都劈得粉碎,空氣中全是黑色的灰塵。
可殷清珀的內心卻毫無波動,甚至有一絲想笑。
這閃電的華麗程度還不如重玄子的“雷霆之震”,竟也能作為仙凡大軍最后的殺手锏?這仙界,看來真是到了強弩之末了。殷清珀在心里嘲諷道。
如果把他打得粉身碎骨就能殺了他,那他豈非枉為橫亙萬古的大魔頭?別說碎尸萬段,就是他的靈魂,也曾經被削為億萬齏粉。但是又如何呢?他有不死之軀,可以隨時復生,到頭來,也不過都是徒勞罷了。
“想殺了我,你本身就輸了。”殷清珀不屑一顧道。但就在他試圖感應重明的憤怒與嗜血渴望之時,他的心終于沉到了谷底,因為,他完完全全沒有感受到哪怕一絲絲的氣息。
隨著那雷霆而來的,只有天道的威儀。江河行地,日月經天,仿佛冥冥之中的存在,在貫徹著不以個人意志而轉移的天道。
第四道閃電也劈了下來,就如殷清珀自己說的那樣,他的靈魂也被削為齏粉,第五道閃電,也是最后的一道,將他的靈魂碎片煉化,升華。一切,終究塵歸塵土歸土。
在外人看來,卻不過是白光一閃,天地難分,再定睛看時,殷清珀已消失了。
“血魔……死了!我們勝利了!”陶大斌第一個喊道。整個戰場亦爆發出歡呼,“重明仙尊”這個名號,被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高喊出來。
柯紹與莫渡相視而笑,一齊走向重明,想與他一道慶祝。
重明卻半闔著眼睛,仍舊是無悲無喜:“不是我想殺他,而是那旗桿與車軸想殺他。所謂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血魔不得人心,天意要亡他,我不過是順應天意而已。”
莫渡身為凡人之王,一向信奉“人定勝天”,哪里耐煩聽他說這些天道不天道的。他豪爽地攬住重明單薄的肩膀,哈哈笑道:“重明兄弟,你就別神神叨叨的了。走,我們這就擺酒沙場,與眾將同飲,共慶你這不世之功!”
“就讓師兄代我吧。”重明淡淡地道,他的臉色忽而變得蒼白起來,連身形也化作半透明,像是要消失在空氣里。
“師弟,你沒事吧?”柯紹擔憂地問道。
重明擺了擺手:“無礙,只是經此一劫,恐怕要閉關許久了。”語畢,他捏了個訣,身形就這樣消失在原地。
恰在此時,仙門眾人也得到了血魔已死的消息,紛紛從其他三鎮的戰場趕來。他們中的有些人是真心高興,有些人卻是心情復雜。
——無他,這些人本以為血魔是莫渡殺的,還在兀自擔心著,以后仙界要以什么態度對待莫渡?難道仍將這位“救世主”視為叛逆嗎?
來此地后,得知首功乃無極門重明,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無極門雖然與眾不同,畢竟也算是仙界九大門派之一,總比那“非我族類”的凡人要好上一千倍吧!
懷著各異的心思,眾仙們也加入了為重明喝彩的行列。
他們有的提議要給重明修廟,有的自告奮勇要為重明立傳,有的甚至大膽倡議,要讓重明做這仙盟盟主……不一而足。
戰場已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端的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東方白被熱烈的氣氛所感染,面帶笑容地坐在原地,馬上有小兵給他倒了一大碗酒。
他其實沒喝過這玩意,但是望著對方喜氣洋洋的面龐,卻有些猶豫,感覺自己實在不該掃這個興。
就在他端起碗來的當口,那個與葉采酷似的醫修終于找來了。她站在他對面,叉腰冷笑道:“不僅私自逃跑,還敢喝酒,我看這條命你是不想要了吧?”
東方白心虛地望著她,腹部傳來了后知后覺的疼痛,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一般。
“怎么回事……不是感覺不到痛的嗎?”東方白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像個蝦米一樣縮成一團,嘶嘶喘著氣。
“你以為感覺不到痛是為什么?還不是因為我師父看你可憐,給你喂了一粒麻沸丹。
現在藥效已過,你自然恢復原樣了。”那醫修好整以暇地說道。
“給我……給我麻沸丹,求求你了。”東方白從未吃過這等撕心裂肺之苦,沒出息地乞求道。
“這玩意可難煉了,那么多聽話的傷員都用不過來,何必浪費在你身上。”那醫修眼中沒有一絲憐憫,反而繼續假笑道,“我看呀,你還是要吃點教訓。省得到處亂跑,把命給跑丟了。痛一痛總比丟命好吧,呵呵。”
“你……你……我知道錯了,采兒你……放過我吧。”東方白痛得語無倫次,一迭聲地說道。
“什么采兒不采兒的,你病糊涂了吧,老娘是蘇束子!”
劇痛難忍,東方白大叫著猛然坐起,
霍地睜開眼。
環顧四周,自己卻還在那條窮街陋巷中,和灰雞一起躺在巷子的一角,身下墊著柯紹的一件披風。
柯紹蹲在他身邊,為他搭著脈,見他醒了,奇道:“此地什么也沒有,你怎么就能走火入魔了?”
原來他去江邊祭拜故人回來,卻發現東方白倒在地上,不知暈了多久了。正欲查看一下他的情況,他便大叫著醒了過來。
東方白比他更奇怪:“什么?之前那個幻境,難道不是太師伯對我施加了幻術嗎?”
“無的放矢,我幾時對你施加幻術了?”
“咦?”東方白大為不解,如果太師伯沒有使用幻術,為什么自己會看到六十年前的景象?
當下,東方白只有把自己夢中的奇遇原原本本地對柯紹說了一遍。他所描述的那場戰爭,種種細節都如此逼真,與柯紹的記憶不謀而合。
只除了他在殷清珀面前救了柯紹的那一幕,這是并未發生過的。當時,是柯紹自己福至心靈,回憶起了道君級別的法術,直接用騰云術飛走了。倒是并沒有被人搶先用御風行救走。
這絕不可能是在史書上看到三言兩語,就能描繪出來的場景。柯紹聽完后,判斷道:“此地離當年那個升寒之卑大陣的遺跡不遠,在此陣的作用下,你可能與某個人產生了共鳴,然后無意間讀取了他的那段記憶。”
東方白越聽越迷糊了:“難道是那個歸年兄的記憶嗎?他到底是誰?”
“我怎么知道。”柯紹說。
他雖然與莫渡是忘年之交,但畢竟沒有加入齊國,對于莫渡的下屬,他也只認得職位高的那幾個,其余的一無所知。
“可能是古戰場的怨靈吧,那一戰死了好些人,總有個別心存執念不肯投胎的。”柯紹信口胡謅,神神叨叨地說:“你與那怨靈產生了共鳴,他就附身到你腦子里了,日后要當心他來奪舍,將你的魂魄擠出體外。”
雖然柯紹已經探查過了,并沒有什么怨靈,但嚇唬小孩子也是一樁樂事。
東方白并不信:“人死之后,魂魄只能存在七日,便入輪回往生。這都六十年了,就算真有厲鬼堅持這么久陰魂不散,肯定早就開始作祟了,還需要等到我來嘛?”
柯紹見嚇不到他,哼了一聲:“說不定是個隱忍的鬼,就等著你的純陽之體呢,哼哼。”
“有齊王陛下的杰作在此,自能鎮住所有的妖魔鬼怪。”東方白故意道。
聽到他提莫渡,柯紹便安靜下來了,眉目低垂,無端透著一股子蕭索。
“六十年前的初霽城之戰,為倍佛誕,八月十六,太師伯來此祭拜故人,那日便已經入了城了,所以能在首戰時提醒我不要暴露雙手同時施法的天賦。如今是九九重陽,宜祭掃,太師伯便再來祭奠他一次。是也不是?”
東方白以篤定的語氣問道。
柯紹沉默了片刻,道:“九九重陽節,是我們相識的日子。六十六年前,我在登高中奪魁,正欲去城外尋花問柳,卻在半道上遇到了他。”
“他說:‘你亦是少年英豪,小小年紀,何故沉湎于溫柔鄉中?’我那時叛逆,最見不得別人規勸,理直氣壯道:‘丈夫當為酒色死!’他便朗聲而笑,接著我的話道:‘戰場橫尸勝床笫。’
“如今,他倒確實戰場橫尸了,真是一語成讖。不僅身體寸寸碎裂,魂飛魄散,連骨灰都他媽的揚了!
可見為天下蒼生計者,都沒有什么好下場,遠不如吃喝嫖賭的紈绔活得長。”
他可能是太久沒有與人傾訴了,竟一口氣對東方白這個晚輩說了許多話。說罷,他便站了起來,狀若癲狂,仰天大笑著走了。
東方白望著柯紹遠去的背影,那斑駁的白發溶不進夜色里,格外的悲涼。
他不禁想起了一句詩: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