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打量紙上的墨痕,聽得匪夷所思,那老道士朝天劈了一劍,怎就能污了筆君的畫?他忍不住問:“那老道士跟呂老頭比又如何?”
筆君道:“雖不如,亦不遠矣。”
李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沒多大感受,他雖見過呂紫鏡,卻沒看過他施展多厲害的神通。
他問:“那老道士會不會尋過來?”
“這倒不會。”筆君搖頭,“不過,這老牛鼻子,多半在等著我再次試筆。”
“若有風險的話,筆君今夜還是不要作畫了。”李蟬笑,拿起鎮紙掂了掂,“就讓那老牛鼻子,白等十天半個月。”
筆君笑道:“神通大成者閉關得久了,滄海桑田都不為過,十天半個月又有什么等不起的?”他拍拍李蟬,走向門外,“倒是你買來的菜,再等一會就要涼了。”
李蟬在乾元學宮里,也是整日沒吃沒喝,跟上筆君,問道:“那今夜還畫么?”
筆君腳步頓了一下,微微一笑,“當然。”推門走了出去。
“此番阿郎入主乾元學宮,從今往后,咱們的身份,便大有不同,大有不同呀!”
夜色已濃,徐達站在赤夜叉肩上噴出陣陣酒氣,語氣激昂。
“咱雖急公好義,常常救人于水火之中,卻終究沒個正經出身,香火也享不得,神壇也立不得!現如今,卻有了依傍,有了依傍!阿郎功成名就,咱們日后做神仙又有何難?”
溫酒的宋無忌結巴道:“軍,軍師前日,剛,說過,那神庭,是希,希,希……”火舌一收一縮。
邊上的小妖怪急道:“希夷山!雪獅兒君,封神是希夷山的事,那學宮可封不得神仙,只封得學士啊!”
脈望欣慰地看了宋無忌一眼,這火妖雖然遲鈍些,卻比其他妖怪都乖巧,他點點頭:“不錯,不錯,記得倒牢固。”又對徐達語重心長道:“雪獅兒君,這‘入主’,可不是這么用的。往往蠻夷把持了社稷神器,才說入主中原,郎君卻不是……”
徐達連忙打斷道:“軍師教導的是,教導的是!軍師滿腹經綸,依咱的性子,只想砸了那書神長恩的泥塑,把軍師供上去!”
“啊,這,這使不得,使不得……”脈望連連搖頭,又瞇起眼,捻了捻胡須。
“使得,使得。”徐達緊接著高聲道:“咱就說,神仙的事,憑什么希夷山說了算?那濮水府君,不過一個大蛤蜊,那烏山山神,卻是個大野豬!這個也當得神仙,那個也當得神仙,咱們怎么就當不得?”
眾妖山呼:“當得!當得!”
赤夜叉喊聲最雄厚,還嫌不夠,一把撕下罩衫,揮旗子似的舞動起來。
便連書蟲也打消了說教的欲望,被激起了三分豪氣,臉色漲紅,拍案站起,大叫一聲:“好!”
手掌一痛,又酒醒了些,不由在心底糾結起來。長恩與他有舊,他若篡了那神位,可真是狼心狗肺。
李蟬身邊,涂山兕看著徐達,“阿郎再不叫它收斂些,這廝放肆起來,怕是今夜就要建個‘小天庭’都不為過了。”
李蟬笑道:“不妨事的。”
涂山兕好奇道:“那阿郎要封我個什么仙?”
李蟬道:“就封個碧虛元君吧。”
其他狐妖若聽到青丘之主的名號,多少要敬畏些,涂山兕卻笑了起來,“奴無以言謝,不知該怎么報答阿郎。”那眉眼依舊如刀,漆黑的瞳子卻映著閃動的火光,水汪汪的,仿佛要融化掉。
紅藥素來不好酒,今夜卻喝了許多,早把頭埋在桌上,半睡半醒,忽地一滾,半個身子倒在涂山兕懷里。涂山兕一把托住她,見紅藥滿臉酡紅,輕笑一聲,捏了捏她臉頰。
紅藥卻努力撐開一絲醉眼,軟綿綿地推開涂山兕的手,打著酒嗝喃喃道:“你這騷,騷狐貍,休想勾引阿郎……”說罷眼一閉,又昏睡過去。
涂山兕一愣,又抬頭與李蟬對視一眼,似笑非笑,眼里只映著清冷的月色了。又低頭用力捏了捏紅藥的臉,“酒品不好,以后就少喝些。”
李蟬搖頭笑了笑,自顧自喝了口酒,抬頭看天,這時星子已浮現出來了,他向左手邊舉杯,正想敬筆君,卻見剛才還在的筆君已沒了蹤影。他舉杯的手僵在半空,轉而向書蟲舉杯示意,一飲而盡,心里嘀咕道:“筆君這家伙,怎么總愛半途離席?”
夜色沉沉,孟春的輕風吹在玉京城里,仿佛歌女的紅袖,只撩得動酒氣香風。
這春風吹到了高天上,卻鋒銳如刀,斬得濃云漫卷。
一位道人的身影在濃云中凸顯出來,鬢邊殘云在狂風中流蘇般的滾過,他的發絲、鶴氅卻都紋絲不動。
王君疾靜立在半空中,雙目半闔,上方未散的殘云遮住了月光,將他籠在一片陰影中。
就在頭頂的云氣也被吹散,月光打到他臉上時,他驀地睜開了眼。
光宅坊里,黑影沖天而起,毫不停留地穿過云橋飛樓的間隙,眨眼間,便要沖破云霄。
王君疾睜眼的一霎,便屈指一彈,袖口隨之鼓起又癟下去,仿佛只彈出一道清風,卻發出“錚”的一道劍吟聲。轉眼間,他身前滾動的云氣卻鉤勒出海潮般浩瀚的輪廓,向天邊擴散。
沖天而起的黑影,被這一道劍氣逼停下來,黑袍在空中獵獵作響,遙遙轉頭,朝王君疾一望。
王君疾朗聲道:“閣下今日妄動天象,難道不知是犯了天條?叫貧道在此處好等!”
那黑影的面貌籠罩在比夜更黑的墨色下,背后映著一輪圓月,他呵呵一笑,向腳下俯瞰,看見玉京城的燈火,“有這紅塵百態的好景致,真人等得也不會無聊。”
王君疾道:“世間大神通者,貧道無一不曉。閣下的來歷,貧道卻認不清。敢問閣下名姓?閣下修為既已功參造化,貧道愿請下一道天符,接引閣下飛升。”
“我既然犯了天條,王真人怎么不問善惡,不知來歷,便許我飛升?不過,我卻知道,王真人說的,的確不是假話。”那黑影輕輕一笑,“但我敢飛升,天上又敢收么?”他攏袖,又向著諸天星辰,沖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