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與謝凝之相交不深,只知道此君為人頗為孤傲,卻不料他如此熱情,連忙推說:“不了,不了,家中還有事要辦。”
“李郎難道已成婚了?”
謝凝之有些訝異,又笑了笑。
“這卻不打緊,吟風弄月又不是皮肉生意,煙花女子中擅長琴棋書畫的,比文人更具才情,雖是以聲色娛人,卻不侍奉枕席,李郎大可不必擔心。日前聽說,蜀中才女聶纓便在此處,此女尤其擅長丹青……”
“縱不說桃花洞,此去半里外水簾觀里,名動眉州的玉亭女史,如今便寄寓觀中……”
謝凝之拉著李蟬的手,說了一陣,李蟬仍婉拒,謝凝之又問:“李郎難道是因修行之故,不肯近女色?”
李蟬道:“這卻不是。”
“這就好,若連女色都怕,恐怕修的也不是什么像樣法門!”謝凝之笑了一聲,把李蟬拉入巷中,“便去聽一出曲子,喝一壺玉醪春,有什么事,也不差這片刻功夫!”
大國的風俗,號稱“無人不借花間宿,到處皆攜酒器行”。謝凝之這等風流文人,過的不知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李蟬既無父母,便沒有不孝者無后為大的負擔,便沒想過娶妻的事,再則素來與妖為伍,也不曾與哪個女人有過太多接觸,于是他對男女之事,倒沒大庸國人這樣熱衷。卻沒拗過謝凝之,隨他進了桃花洞,叫了一位清倌人來彈琴。
不同于尋常賣皮肉的煙花女子,有些才情的名妓,若想要拜會,先得附上拜帖詩,得了佳人肯定才能見到真人。“謝凝之”這三字,卻比拜帖詩還管用得多,那位清倌人聽到便放下了身段,出門來迎。
謝凝之果然是信人,的確只喝了一壺酒,聽過一曲琴,便不再強留李蟬。
但加上那清倌人點茶、謝凝之興來吟詩的功夫,李蟬走時,已快過未時了。
他離開桃花洞,心說難怪上至帝王公侯下到平頭百姓,皆以狎妓為樂事。
剛才那位清倌人,除卻琴棋書畫,也深諳男人想些什么,縱使隨口一句無心之言,也能接得十分自然,尋常人若不花些銀子,恐怕一輩子都難遇到這般善解人意的“知己”。便連李蟬,雖知道對方曲意逢迎,卻也覺得那柔聲細語十分悅耳,于是在茶碗里勾畫了一幅水丹青。
他收攏思緒,回到興國坊的腳店里,牽出黑驢,在驢搭褳里摸了一把,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綠綢錢袋。
錢袋是涂山兕的東西,上邊是紅藥繡成的白狐,身材有些臃腫,反而跟徐達有三分相似,涂山兕性子清冷,都忍不住為此埋怨過幾次。
狐女倒是細心,清早出門時竟沒忘塞錢,李蟬卻粗了心,好在這腳店還算厚道,沒動客人的東西。
李蟬掂量幾下錢袋,就在這時聽到了東市報時的銅鉦聲,心中忽地生出些愧疚,自己去喝酒聽曲,家里的妖怪恐怕已望眼欲穿。又覺得,乾元學宮雖未放榜,自己參破了靈書授道之局,就算不被錄為學士,也至少能當個直學士,正好買些酒菜給大伙慶祝慶祝。
思量罷,便騎驢循著銅鉦聲,到了西市附近。到肉案邊買來白肉,在食店里買來石髓羹等菜肴,買了徐達喜歡吃的水晶角兒和涂山兕愛吃的烤鵪鶉,雇來一輛平頭車,裝上二十斤高陽正店的豆花酒。
隨車回到光宅坊附近,天已黯下來,大相國寺黃昏的齋會剛好開了,于是又去買來兩碗給筆君的素齋。
到了倉米巷口,看到自家宅門,又扯起衣領仔細嗅了嗅,沒沾上脂粉氣,只有些許酒氣,又看了一眼車上酒桶,自語道:“這倒無礙……”
腳夫拉車隨李蟬牽驢過去,遠遠的便看到一只黑鴉飛起,白貓躍下。
那門環還沒扣響,便有個紅衣少女開門呼喚著阿郎回來了,指使身后的紅臉漢子搬運酒食。
待腳夫拿了錢離開,李蟬關上門,紅藥看著赤夜叉搬進來的酒食,“阿郎怎么買這么多吃的,一時半會可吃不完了。”
李蟬道:“你吃得少,家里卻不缺飯桶。”說著看了一眼赤夜叉,又看了看徐達。
紅藥無奈道:“阿郎誤會了,只是你回來之前,晴娘便買來酒食啦。”
李蟬一怔,看到掃晴娘從廚間出來,苦笑道:“晴娘,這……”
掃晴娘微笑,輕聲道:“少郎不是學了那冬生的術法么,吹水成冰,吃不完的存在井里便是。”
冬生便是李蟬的二十四妖神之一,徐達道:“那雪童子算什么,不若讓咱來保管,一粒米都壞不了!”
紅藥哼一聲,“都進了你肚子里,能壞才怪了。”
徐達道:“神女娘娘莫不識好心,咱吃得多些,神女娘娘的花兒,不就發得更多些?”
紅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你屙花圃里了?”說完轉身就走,急道:“好你個徐達,若燒壞了我的花……”
一女一貓吵鬧著,邊上的脈望湊了過來,關切問道:“郎君到乾元學宮里走了一遭,可還順利?”
聽到老書蟲的話,紅藥又急忙頓住腳步。
躲到李蟬身后的徐達跳出來叫道:“縱使乾元學宮乃大庸圣地,阿郎出馬,卻定然手到擒來!”說著抓來邊上的覆火大將,“你說是不是?”
“是極,是極。”覆火大將連連點頭。
李蟬看見眾妖怪的殷切模樣,生出了玩笑的心思,默然不語,輕嘆一聲。這反應,另眾妖怪齊齊愣住。
脈望臉色一僵,“郎君,這……是我不該問……”
紅藥愣了好一會,先是有些失落,又嘀咕道:“那學宮,又算得了什么?阿郎不去,卻是虧了他們。”
徐達口風一改,跳到棋亭一角上,叫道:“咱早就想說了,這勞什子玉京城,看著繁華,又有何用?憑甚它們立得了神壇,咱就立不得?這腌臜地方,怎容得下阿郎?阿郎,咱不如就棄了這玉京城,日后傲嘯山林,豈不快哉?”
紅藥說著不甘的反話,徐達這廝卻是真心實意,李蟬本想開個玩笑,聽了這話卻哭笑不得。
邊上一直察言觀色的涂山兕喚了聲“雪獅兒君”,咬字稍重,顯然并非尊稱,她幽幽道:“阿郎跟你逗個耍子,倒騙出了你的真心話。”
徐達眼瞪得溜圓,極為迅速地跳到李蟬腳邊,討好道:“阿郎切莫誤會,狐仙娘娘卻是誤會咱了……咱……咱……”
紅藥欣喜道:“我就說,阿郎怎么會輸給別人?”
李蟬見涂山兕看破,也沒再裝下去,笑了笑,正要說話,忽的書房那邊傳來一聲呼喚:“浮槎?”
李蟬聽到筆君的聲音,走向書房。
剛進去,只見筆君臨窗鋪開了一張紙,回頭看了一眼房門,李蟬會意,把門帶上。
筆君放下筆,看李蟬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回來得晚了些。”
李蟬一愣,呵呵一笑,“路上耽擱了。”
筆君又說:“喝花酒去了?”
李蟬尷尬笑道:“只是被人強拖了去……”
“不必解釋,我說過要你多與人來往。”他微微一笑,上下打量李蟬,點點頭,意味深長道:“孺子可教也。”
李蟬干咳一聲,看到筆君身前的紙上有墨跡,尋到救星似的走了過去。
本想移開話題,一看那畫,卻入了神。
那紙上畫的,正是諸天星辰,那墨黑處,仿佛直要把人吸入其中,星白處,仿佛真有些灼目,只是,畫中有片墨痕,灑出了失翻硯臺般的模樣。
李蟬決不信筆君會打翻硯臺,他遲疑道:“筆君,這是……”
“我今夜要畫天象給你看,便試了試筆。”筆君看向窗外,“有些手生,于是有個老道士察覺到了,朝天劈了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