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昌信望著遠方,雖然她看不到戰場的狀態,但從沖殺的聲音和方向,已然感覺到了問題。
“不對,不對勁。”
武田義信問道。
“怎么了?”
高坂昌信看向上杉義景,低聲對武田義信說道。
“沖殺聲變弱了,這才多久。。
福島正則是一條秀吉麾下大將,參與了慘烈的半島戰事,直轄軍勢非常精銳。
蜂須賀軍雖然有伏擊先手,但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福島軍打崩。
雙方交鋒不足一頓飯的功夫,前面的沖殺聲就減弱了,必然是一方已經壓倒了另一方,對陣變成了追逃。”
武田義信心里跟著泛起嘀咕。
高坂昌信說得對,蜂須賀軍沒能力短時間內打崩福島軍,所以上杉義景才計劃在僵持之時帶騎兵隊沖擊側翼,一舉打翻福島軍。
可現在,前面的戰場似乎已經分出了勝負,如果是蜂須賀軍戰敗崩潰。。那上杉義景的計劃就。。
兩人說話并未刻意避開上杉義景,更像是刻意漏給上杉義景的。
上杉義景牽著的戰馬忽然打了個鼻響,不安的踱步,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的上杉義景小小嚇一跳。
正在此時,隊伍后方傳來一陣喧嘩,上杉義景皺起眉頭呵斥道。
“怎么回事!”
隊列分開,本不該在這里的上杉景虎騎馬出現在諸姬面前,她一身狼狽不堪的樣子,更讓諸姬心頭一跳。
還未走近,上杉景虎已經勒住韁繩,從馬上摔了下來,跌跌撞撞跑到上杉義景面前,喊道。
“后路斷了!咳咳咳。。”
事出突然,似有不諧,但事情惡劣到了這份上,一直心驚肉跳的上杉義景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取下自己的水壺,遞給上杉景虎,溫言道。
“喝口水,慢慢說。”
一旁的高坂昌信暗自點頭。
上杉義景真遇事反倒不慌,十一歲的孩子就能沉得住氣,穩得住陣腳,是個人物。
上杉景虎接過水壺灌了兩口,緩過一口氣,急切說道。
“后路被堵上了!
我帶人騎馬走道,路邊忽然豎起旗幟,又是一陣弓矢鐵炮,我們沒有防備,瞬間被打下幾十號人。
敵情不明,我不敢多停留,趕緊沖回來報信。”
上杉義景追問道。
“百人隊回來多少?”
上杉景虎搖頭道。
“我帶著幾十人先行,其余人救了落地的同僚,兩人一騎落在了后面,估計也快到了,大概被弓矢鐵炮擊殺擊傷了十幾號人吧。”
上杉義景點點頭,問道。
“看清楚旗幟了嗎?”
上杉景虎邊說邊畫。
“大概是這個家紋,關西那邊我不熟,不認得。”
高坂昌信仔細辨認,肅然道。
“是加藤清正,她肯定是繞著橫大路沼過去的,我們中埋伏了。”
幾人面面相覷,偷雞不成,反而被人給圍了,這滋味可不好受。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由比濱義直嚷嚷起來。
“大姐二姐,你們快看!”
大家順著由比濱義直手指著的方向看去,那是河床,河面上沒有任何東西。
武田義信嘆了口氣,剛想訓斥小妹別胡鬧,高坂昌信的臉色卻變了,拉住她沉聲道。
“仔細看,水好像變紅了。”
武田義信倒吸一口氣,望向遠處,前面應該就是富之森的戰場。
高坂昌信看向上杉義景,果斷建議道。
“二殿下,敵人就是沖著我們來的,人數絕對不少。
三位殿下身份尊貴,不能有半點閃失,我們必須立即撤退!”
上杉義景苦笑道。
“退?往哪里退?前面的蜂須賀軍估計是完了,后面也被人堵上。
敵軍不知道來了多少人,我們貿然退去,萬一沖不破狙擊,就要被人前后夾擊了。”
上杉義景此刻心里充滿后悔,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這才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這條路夾在河川與沼澤之間,泥濘難行,騎兵快不起來,萬一被人黏住提不起馬速,自己這點精銳填都能被人海填死。
高坂昌信指著河對岸,說道。
“過河。”
上杉義景與武田義信一愣,異口同聲道。
“過河?”
高坂昌信點點頭。
“過河,走鳥羽街道,迅速沖到小枝橋,返回離宮。”
上杉義景神色不定。
“秋寒水深,我們麾下都是全副武裝的精銳,只怕會沉水,而且這一段水流湍急,不易涉渡。”
高坂昌信認真說道。
“丟掉所有干糧,卸下兜胴,將備份干衣頂在頭上,讓部分姬武士連同戰馬在上流阻水,您三位等水流緩和之后,迅速過河。
只要三位殿下平安回返鳥羽離宮,其他人怎么都行。”
上杉義景點點頭。
“高坂大人說的是,就照你說得做。”
此時的上杉義景與武田義信已然方寸大亂,她們沒有經歷過大陣仗,好在有高坂昌信這個老將在,迅速指出了一條生路。
秋天的河水雖然又冷又急,但只要有足夠多的姬武士組成人墻,涉渡也不難,畢竟已經臨近冬季枯水期,河水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真正的麻煩,在如何說服精銳姬武士拋棄一身兜胴,以及攜帶的干糧與輜重。
島國貧苦,姬武士這一身裝備價格不菲,誰家的錢糧都不是大風吹來的,怎么舍得丟棄呢。
可神裔三姐妹是什么身份,只有她們能平安回去,就算丟了再多武器裝備,回頭補齊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但要是讓這姐妹仨砸在了這地方,大家就算活著回去了也沒好日子過。
孰輕孰重,在場旗本們心里門清。
至于渡河之后,身上的衣服潮濕,秋風一吹就得生病的麻煩,高坂昌信也說了辦法。
湊齊干衣服,頂在頭上過河給三位小殿下替換,其她人嘛病就病了,把腦袋掛腰間出來打仗,命都未必是自己的,還怕吹風生病嘛。
上杉義景這一開口,就是后世的人文素養,高坂昌信愿意多解釋一句,也就是看在上杉義景的身份面上。
其實在場旗本都明白,現在敵軍圍了上來,如果三位小殿下不能平安回去,大家就算在此戰生還,回去也是榮譽盡失,生不如死。
只要能把這三位小祖宗平安送走,大家怎么都行。
高坂昌信的命令被迅速執行,所有姬武士冷著臉卸甲,平日里每天都要擦拭防銹的兜胴,被無情拋棄在路邊。
一隊隊姬武士把自己心愛的戰馬驅趕下河,秋涼的河水驚得戰馬不斷嘶叫,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然后就是姬武士手臂夾著手臂下水,擋在湍急的河流之中。
幾百姬武士在河中擋出一條人墻,也就是秋冬枯水期水淺,水流剛到胸口。
被人墻擋住的水流似乎緩和不少,三位小殿下才小心翼翼下水,由比濱義直還下意識喊出一句。
“好涼。”
武田義信回頭看了眼三妹,由比濱義直趕緊捂住嘴,低頭跟著姐姐們走。
高坂昌信在岸邊看著三個小祖宗過河,手里捏了一把汗。
只見她們剛走過三分之二,身后就有一名姬武士站不住腳,連帶左右姬武士,三人一起掉落水中,順著水流被卷走了。
好在就出了這一個小意外,便沒有再遇到事,神裔三姐妹總算是平安過河,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高坂昌信對身邊的上杉景虎說道。
“景虎殿下,我們也過河吧。”
上杉景虎也是看得一頭汗,比自己過河還緊張,點頭道。
“好,高坂大人先請。”
等高坂昌信來到對岸,河邊已經升起一個篝火,潮濕的柴木燒出黑煙,很是嗆人,神裔三姐妹正在烤火換衣服。
高坂昌信眼神一凝,呵斥左右道。
“是誰讓生的火,快滅掉!”
上杉義景剛走上前來,就聽到高坂昌信在罵人,不好意思道。
“是我讓生的火,有什么問題嗎?”
高坂昌信一窒,剛要說話,遠處忽然傳來法螺聲,戰鼓聲,不在彼岸,就在此岸。
身后的上杉景虎恰巧走上前,低聲說道。
“過河的時候被河水卷走大概七八十人,具體人數還來不及清點。”
高坂昌信沒有說話,她眺望遠處,好似看到列陣而來的敵軍,又回頭看見自己身后拋棄兜胴戰馬,陰冷疲憊的姬武士們。
最終,她的目光掃過上杉義景,由比濱義直,停在了武田義信的臉上。
高坂昌信瞇了瞇眼,嚴峻的臉龐露出一絲溫柔,仿佛下了決心。
“上杉景虎殿下。”
“嗨。”
“三位小殿下就托付給你了,你帶上杉眾護著她們向北走,不要往小枝橋走,去桂川,去勝龍寺城。”
上杉景虎一愣,問道。
“我們不回鳥羽離宮了嗎?為什么去勝龍寺城?”
高坂昌信斬釘截鐵道。
“鳥羽離宮走不得,敵軍一定堵在鴨川岸邊等你們自投羅網,你們向反方向的桂川走,才能抓住薄弱處突圍。
記住,不惜馬力,沿途遇敵不戀戰,沖破就走,沖到勝龍寺城就安全了。”
上杉景虎看向上杉義景,有些猶豫該不該答應。
武田義信卻盯著高坂昌信,問道。
“小媽。。不,高坂大人,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高坂昌信指著遠方越來越清晰的戰鼓聲,苦笑道。
“一起走,大家就都走不了了,你們快點上馬,不要耽擱,武田眾會為你們斷后。”
武田義信突然激動起來,紅了眼怒吼道。
“我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高坂昌信一愣,下意識摸了摸武田義信的頭發,百感交集說道。
“傻孩子,我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武田義信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收回拳頭,高坂昌信小心翼翼抱起武田義信,交給上杉景虎,然后對上杉義景深深鞠躬。
“義信殿下,就拜托您了。”
上杉義景欲言又止,、目光復雜看著決然的高坂昌信,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望著上杉眾騎馬消失的身影,高坂昌信下意識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不小心捋下一絲白發。
望著那一縷白發,她啞然失笑,松手將之拋在風中。
我真的老了。。是呀,我也四十多了,不再是當年的少女,已經變成了一個老嫗。
她不禁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武田信玄,第一次陪她上戰場,第一次收到她的青書,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傷心,陪她在鹽田城瘋狂。。
鹽田城。。改變了武田信玄的一生,也改變了高坂昌信的一生。
斯波義銀,也許他真的是玉藻前轉世,否則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什么對他這般癡迷。
武田義信。。她是武田信玄與斯波義銀的孩子。。也是我高坂昌信的孩子。。
高坂昌信忍不住笑起來。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高坂昌信既是美人,也是名將,更是為情所困的可憐人。。
也許,這個結局是最好的。
為了所愛之人,為了她們的孩子,死在戰場上,在自己還沒那么衰老那么丑陋的時候。
這樣,在武田信玄與斯波義銀的記憶中,自己才不是衰老,才不是丑陋。
高坂昌信笑起來,忽然莫名得有些高興,她轉身看向遠處出現的敵軍,變得躍躍欲試。
看向左右,褪去武裝,被河水侵襲的武田眾饑寒交迫,缺乏兜胴戰馬。
而前方,無數敵人正在露出身影,朝著自己兇猛撲來。
高坂昌信舉起長槍,高喊道。
“武田家的姬武士們!讓這些卑鄙的關西佬看看關東武士的武勇!
赤備!隨我沖鋒!”
“赤備!赤備!赤備!”
策馬奔騰的那一刻,高坂昌信的最后一滴眼淚,也被風給帶走。
再見了,武田信玄。
再見了,斯波義銀。
再見了,義信,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