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影》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宣傳機會,羅凌既是男主演也為主題曲獻唱,因此在拍攝間隙會跑音樂類的通告,“音浪慶典”就是其中之一。
這一次他是節目的神秘嘉賓,要等到后面大軸出場。不過說是神秘,實際上公司早已通過種種渠道把消息透露給了粉絲,到時絕不會出現羅凌登場但臺下歡呼稀少的局面,一切都是既定的劇本,羅凌永遠是享受萬千榮寵贊譽的主人公。
“哥哥今年還開演唱會嗎?好想念愛豆凌嗚嗚嗚!”
來的路上有冰激凌一邊跟拍一邊問,羅凌不方便回答,只能保持著笑容,溫言細語地說聽公司的安排,給予粉絲們更多遇事不順就辱罵公司的底氣和自信。
演唱會大概是有的,但不會是巡演,畢竟開的次數越是稀少,越有理由把票價無限抬高。倘若粉絲對價格產生不滿和怒火,謝貞就會熟門熟路地走一套流程:
公司想讓羅凌多拍劇,是羅凌自己心疼冰激凌們,于是付出很大努力才讓演唱會的提案通過,但公司高層覺得演唱會是賠錢的買賣,所以將票價定得很高,冰激凌們要是想多多看到羅凌在舞臺上唱跳,最好還是展示出她們的購買力,讓公司看到羅凌的演唱會有很大的商業價值,這樣也能讓羅凌不那么辛苦,不用辛辛苦苦求著公司,看公司的臉色辦事。
總之,羅凌冰清玉潔美強慘,璨華娛樂壞事做盡,粉絲邊罵邊掏錢,然后在現場看見羅凌的那一刻得到無盡的滿足,發自內心地覺得“他活得那么耀眼,那我做的一切也都值了”。
羅凌不是沒想過培養自己的團隊,可他和璨華娛樂簽訂了長達十年的合約,按實際損失計算的違約金因為他熱度走高而日漸增加,現在已是天文數字。更何況,謝貞縱然有一百種羅凌不太認可的地方,她依然是一名厲害得不得了的經紀人,既然她說過,也的確幫他成功地轉了型,那……或許聽她的話也沒什么不好。
一如既往地,羅凌默默為自己的路徑依賴感到羞愧,也因自己的懦弱深深低頭。
休息室內響起“嗡嗡”震動聲,助理陳亮出聲喚回羅凌的思緒。
“凌凌。”他說,“‘千色’過來了,來跟你打招呼,現在正在路上。”
“好。”羅凌立刻站起身,理了理衣襟。
“‘千色’是——”
“我知道。”羅凌笑笑。
消息靈通是他這類人必須擁有的技能,他快速在腦內過了一遍有關這個五人男子偶像組合的信息,將每張臉、每個名字和每種風格對上號。
說來,這貌似還是他第一次和“千色”打照面。
沒等那幾個小家伙敲門,羅凌主動將門拉開一道縫隙,像好奇似的探出腦袋。
離著三四米,一雙眼睛對上五雙眼睛,羅凌不知怎的心頭一跳,但還沒等他察覺出什么,“千色”五人就齊刷刷地鞠了個躬,很有禮貌。
“前輩好”打頭的少年笑瞇瞇的,左臉貼著一塊亮橙色的貼紙,長得乖巧可愛。
隊長時晏,隊內主唱兼MC。
羅凌立即在心里做出判斷。
“你們好你們好。”他回了個鞠躬,沒有半點“大前輩”的架子,熱情地笑著同“千色”一一握手,“哇,我剛剛還想偷偷看一眼‘千色’是哪幾個小帥哥,沒想到你們竟然是來找我的,好榮幸。”
“是啊是啊,就是沖著您來的呢。”時晏還是笑瞇瞇的。
羅凌:“……?”
聽著好像哪里不對。
“來,快進來坐。”他略過這點微妙的不對勁,招呼“千色”進房間。
“啊啊,不了不了。”
“不打擾羅凌哥。”
“對,我們打個招呼就走。”
“耽誤您時間就不好了。”
“千色”前前后后地應聲,禮貌且拘謹,姿態放得很低,如果不是羅凌混跡社交已久,恐怕都看不出他們與表現相矛盾的微表情。
這群小家伙嘴上客客氣氣的,但貌似對他……很有敵意?
羅凌眨了眨眼。
可這股敵意又不是恨意,和那些真正討厭他、恨不得他當場暴斃的人不一樣,“千色”流露出的敵意沒多少攻擊性,反而有些小孩子氣。
好像眼巴巴盯著糖果的小家伙,看見自己當著他的面買了一根巨大的波板糖咬在嘴里,于是充滿了埋怨、嫉妒和不忿似的。
羅凌一時有些發懵。
倘若“千色”是從流量、名氣等層面對他產生艷羨和怨懟,那倒還好理解,畢竟他半只腳在演員圈,半只腳在偶像圈,論起后者,他的確和他們有些利益沖突。
然而現在這是……?
“這么客氣呀,好吧,那可以給我留個親筆簽名嗎?”疑惑歸疑惑,羅凌依然溫柔地笑著,像任何一次友好的圈內交際,不讓對話冷場。
說話的這會兒功夫,他飛快在腦內搜尋了一圈自己究竟有哪里妨礙到了“千色”,但結果是,沒有。
羅凌不死心地又回憶了一下,最多最多只能扒拉出“千色”的師姐團“不是灰”,當初這個偶像女團被圈內公司聯壓,璨華娛樂自然也出了一份見不得光的力。
可……那次還真的是公司的事,跟他沒有直接的關系。
滿腹狐疑之際,“千色”接受羅凌的友善提議,給他簽了他們的特色團簽。接著,隊長時晏也問羅凌要了一個to簽——只有一份,寫的是to“千色”。
“好棒,好有團愛。”羅凌邊寫邊道,“感覺你們像親兄弟一樣,真好啊,有點羨慕。”
“過獎了,我們也很羨慕羅凌哥。”說話的是那位頭發最長的成員,他語速略慢,談吐溫吞,羅凌看了他一眼,心里浮現出相應的名字:于藍。
很有記憶的一張臉。羅凌心想。他前不久剛剛見過,不,是見過相似的那張。
“嗯,羅凌前輩是我們的,榜樣。”最后面長得最高的那位“千色”成員也道。
他和隊友比起來不那么擅長遮掩表情,羅凌微微瞇眼,清晰地感覺到了他言語間散發出的野心。
仿佛緊張般卡了一下殼的“榜樣”,或許真正想說的是“目標”才對。
梁毅軒,梁嚴峰的兒子。
羅凌不動聲色地想著,面上仍帶笑:“不敢當,不敢當。”
又像分享小秘密般壓低聲音,眨眨眼睛,既是脫責也是逢迎:
“我這段時間光顧著在劇組拍戲,一點兒都沒有你們練習刻苦,待會兒上了臺,我要是表現一般,你們可不要取笑我哦。”我在往演員轉型,偶像這邊競爭力大大降低,跟你們不在同一個賽道,不必把我視作假想敵。
“怎么會。”時晏笑吟吟的,“羅凌哥是全能愛豆,表演和唱跳都不在話下。”你說轉型就轉型?我看璨華娛樂可不這么想。
接著道:“我們也在追《心影》,男主角演得真好!”指“驚宸”。
羅凌赧然一笑:“多謝,其實魚魚姐、秦哥和糯糯都比我厲害多了,我要學的還很多呢。”他本是警惕著時晏的捧殺陷阱,習慣性地自謙,卻不想這句話一出,方才那股似有若無的敵意即刻轉為殺意,“千色”原本含笑的眼睛透著森然寒氣,已不足以用“笑里藏刀”來形容。
羅凌心里咯噔一聲。
什、什么情況?
“哇,凌凌哥認識這么多圈內大前輩,真,羨,慕,啊。”
時晏緩緩吐字,放慢的語速和浮夸的口吻結合在一起分外詭異,只是因為他自始至終都笑著,所以唯有正對面的羅凌才能感覺到這股強烈的異樣。
羅凌額角滲出一滴冷汗。
“千色”怎么對剛才那句話反應這么大?他有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嗎?又或者,他們以為他在故意炫耀人脈?
羅凌腦子里的社交齒輪擦出火星。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個氛圍非常熟悉,這種坐立不安、如芒在背的感覺,仿佛被野獸盯上的危機感……到底在哪里體驗過?
“沒有啦,交朋友很講緣分的嘛,我也一直遺憾自己很少遇到楚煌大哥。”
羅凌拼命從記憶里挖出“千色”的社交圈。
“一定是因為羅凌哥太忙了。”
時晏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羅凌的簽名,同時動作不那么客氣地從他手里奪回他們的周邊簽字筆,“每天都在劇組拍戲,又忙又辛苦。”
“這……還好吧。”羅凌笑了一下,“一起拍戲的大家都很敬業,最辛苦的肯定不是我。”
“那是誰呢?”有人出聲。
他臉頰貼著一抹熒光綠,眼睛大睫毛長,長得像少年運動漫畫里的男主角。
楊繼晗,著名舞蹈藝術家何玉嫻的兒子,對外人設是冒失笨蛋團欺。
羅凌知道這種人設通常實際上代表著“心直口快”,或者更難聽點,“嘴上沒個把門的”,果然,楊繼晗剛說完,于藍慢吞吞地將話題含糊了過去。
“《心影》第五集非常精彩,羅凌哥和秦絕老師很有默契。”他說。
羅凌很想謙虛,但聽到于藍這么說,他心里著實雀躍了一下,臉上不由露出笑容。
“是嗎?”他笑意盎然,“謝謝你,得到了這樣的評價好開心。”
又真心實意道:“秦哥人又好又厲害,在片場教了我很多。”
羅凌沒有意識到——或許心底其實清楚——這句話才是真正的炫耀。
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聽見了拳頭攥緊的動靜。
“這樣啊。”時晏眼里的笑意更深,冰冰涼涼的,“那在劇組度過的日子一定很幸福吧。”
羅凌的脊背攀起一絲涼意,他嘴角有點僵硬,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在突兀爆發的求生欲下試圖轉移話題:
“演戲還是很有趣的,你們有空的話也來試試呀。”
“不了,老師說過我們是偶像團,偶像就該活在舞臺上,無論做什么副業都不能本末倒置,不然就是不務正業,會辜負粉絲們的期待。”一句話里唯獨“老師說過”四個字咬得極重,說罷,時晏垂眸靦腆地笑了笑。
……羅凌神情有點發僵。
什么意思,在嘲諷他愛豆沒做好就急著轉行拍戲撈錢?
“呃,哈哈,能這么想挺好的。”羅凌只能干巴巴地笑著,“我要是‘千色花’,肯定會特別開心。”
時晏露出大大的笑容:“都是老師教得好。”
“哦……哦。”神秘制作人J女士的名諱早在深層圈子里傳了個遍,羅凌自然有所耳聞,“能教出你們這樣出色的學生,可想而知那位老師有多厲害。”
彌漫在空氣里的淡淡火藥味和威脅感倏地消失了,溫暖和氣的笑意又回到“千色”臉上。
“是的,老師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時晏笑容燦爛,“可惜厲害的人總是有很強大的人格魅力,路邊的貓貓狗狗見了他都忍不住撲上去,好介意哦。”
羅凌起先笑了,隨后品出一點怪怪的味道,面上閃過一絲疑惑。
時晏卻已帶著他的隊友們后退半步鞠躬:“謝謝前輩陪我們聊這么多,希望下次還能有機會見面。”
說完客客氣氣地轉身離開,甚至沒有完成“合影留念表示交好”這一圈內交際的最經典步驟,仿佛從頭到尾真的不圖羅凌什么,只是過來打聲招呼。
正迷茫著,“千色”里始終沒出聲,看模樣以為是冷臉花瓶擔當的那位成員突然又折返了回來,身邊并沒帶其他人。
“前輩,請問可以單獨給我簽個名嗎。”他摸出一個小本子,垂著眼瞼輕聲說。
“你是……夏淞是嗎?”羅凌還沒回房間。
“嗯。”夏淞輕輕點頭,“‘千色’夏淞。”
助理陳亮本要過來阻攔,但看兩人已經聊上,以及夏淞這副仿佛不太好意思暴露自己冰激凌身份、宛若小粉絲的羞澀做派,到底還是沒有上前打擾。
羅凌接過夏淞遞來的小本子和筆,翻到書簽繩夾著的某一頁。
他瞳仁陡然一縮。
紙頁上已經寫了一行字,字跡無比清晰地印進他的眼睛:
聽說秦絕老師和我司的岑易老師關系很好,兩人在對待家庭方面更是相像,都是對愛人忠誠專一的好男人。
羅凌呼吸發緊。
可他忘了小本子打開后一共有左右兩頁,剛剛那行字只是出于他個人的閱讀習慣,先看了右邊那頁。
視線移到左邊,同樣的筆跡寫著另一句話:
沒有惡意,單純好奇,秦絕老師真的喜歡你嗎?
始終掩埋心底的歉疚和畏懼輕輕松松被兩句話點爆,羅凌喉嚨蠕動,條件反射般感到一陣惡心和眩暈。
“抱歉,應該是這頁。”
羅凌猛地將筆攥緊。
翻頁過后,泛著淡黃光澤的紙張上惡作劇般寫著“起誓書”三個大字,隨后是簡短的內容:
我發誓:
我認真敬業,只想好好演繹角色。
我自尊自重,從不靠賣腐吸流量。
宣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