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轉入回憶,異國風貌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秦絕頗為熟悉的龍洲鄉村土地。
低矮破舊的木屋殘留著許多蟲蛀的痕跡,巨大的掃帚倒著靠在墻面,像一把枯枝組成的手。很快就有真正的人手去握它,農婦打扮的母親緊了緊下巴上的系繩,半握半抱著掃把清掃屋前黃燦燦和暗褐色的穢物。
腳步聲從里屋傳來,母親轉頭喊了句當地的土話。屏幕下方也出現了相應的英文字幕,大意是“回屋去!”。
趿拉著布鞋的小女孩點了點頭,鏡頭給到她的面容,小臉是土黃色,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但總體還算干凈。此時天剛蒙蒙亮,日光從厚重的云層后打下來,鏡頭再近,晃過了小女孩藍色的眼睛和沒什么光澤的棕發。
母親草草清理過地面,便操起杵子將爛菜葉搗碎,彎腰喂雞。
喂著喂著,院門口有村民路過。他們要么在離近時像是怕沾染到臟東西似的加快腳步,要么停下來沖著干活的母親罵上幾句污言穢語。
字幕傳達著臺詞表達的信息,有著母語優勢的秦絕不需要轉譯,邊聽邊理解。
聽著,看著,就覺得電影院里的冷氣開得更足了。
這是上個世紀的鄉村,戰火曾經蔓延到這個村落。異發異膚的他鄉人燒殺搶掠,擄走許多女人,包括眼前這位曾是少婦的母親。
村民喊著“沖啊!反擊啊!將我們摯愛的親人姊妹救出苦海!”,一個個紅著眼咬牙拼殺。
此后,反抗有了成果,侵略者被趕出了這片土地,滿目瘡痍的小鄉村里女尸橫陳,大家顫抖著一一辨認這是誰家的閨女,那是誰家的媳婦,通過井邊和墻面的血跡判斷誰寧死不屈,誰不堪受辱。
眾人高聲哭嚎,萬分悲痛。
他們痛斥敵人的暴行,控訴戰爭的殘酷,哀悼這些犧牲的女人,贊美她們那一顆顆可憐而純凈的心,歌頌她們的勇敢和無上的品格。
然后尸體堆里突兀地有人動了,是那位母親——盡管她此時還未顯懷,但也的確被迫成為一位母親了。
母親還活著,沒什么特殊的理由,一是她不想死,二是或許她真的命硬。總之,她活著,像一株被反復碾碎的路邊枯草,頑強地保存著最后一絲生命力。
這場非人道的惡行下,有幸存者!
士兵們發自內心地為此感到高興,他們熱淚盈眶,扶著她走出這片人間地獄,他們救治她,幫她尋找親人,重建木屋。
“這就是俺們打仗的意義啊!保衛家園!保護人民!”
善良正義的子弟兵們謝絕了母親手中的土特產,確保她一切安好后,在鄉親們的歡送中離去。
等車遠得看不見影子,村落的氣氛截然一變,凝重下來。
女人們看著母親,眼里是對臟東西的憎惡;男人們看著母親,神情里是厭煩與不贊同;家中有女性親人在戰火中殞命的家屬們看著母親,雙目滿是怨懟和怒火。
她還活著,這多么不合時宜。
許多村民都在憎恨她。是啊,你說她怎么就沒去死呢?她若是死了,她就是高尚的,是純潔無瑕的,她將像其他偉大的女子一樣去往飄滿稻香的富饒彼岸,靈魂在眾人的悼念與尊敬中得以永生。
可她竟然活著。
好尷尬的一件事。
她活著,就從散發著圣潔光輝的詩篇形象變成了一個恥辱的符號。鄰近的村子都會知道他們村里有個被敵人凌辱過的女人,她明明臟了,卻還活在這世上,真是好不要臉,給全村人蒙羞。
起初還是有人為她說話的,但當越來越多的閑言碎語涌出來后,收養她的親戚也受不住了。
等她獨自一人搬到了村子最偏遠的地方,甚至不聲不響將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了的時候,她就徹底成了叛徒,是眾人閑時會去門口潑糞、唾罵的對象。
“你怎么生下來了!趁這娃娃還不大,快趕緊把她掐死!”
一個親戚存留著一些對她的憐憫,私底下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母親不說話,她視線每每落在懷中嬰孩稀疏的淺色頭發上時,眼神都會抑制不住地顫一顫。但沉默了半晌,她低聲道:
“大姐,我現在只有她了呀。”
面對著母親哀求的目光,親戚僵住了,臉色鐵青,嘴張了又張,最終化為一聲惱怒她不爭氣的嘆息,留下一個從此以后再未出現過的背影。
于是,棕發藍眼的小女孩被養大了。
她被母親呵護著,愛著,也同樣愛著她的母親,是個伶俐又懂事的小丫頭。
某一天,外出摘野菜的母親沒有及時回來。
女孩悄悄地裹上花布頭巾,上山去找,在半山腰看見了截住母親的一群男人。
他們流里流氣的,圍成一個圈,時而笑她,時而罵她。
母親垂著頭,往左走有人擋住,往右走也有人擋住。
她抬眼,畫面在這一刻變得扭曲,女兒的眼睛與母親的眼睛交錯著出現在屏幕上,直到鏡頭從母親的眼睛拉遠,她佝僂著身子,臉上和衣服上都是血,腳下是一片尸體。
“——是的,先生。盡管我們獲取的信息十分有限,但可以由此推斷……”
A國警察闡述著他的看法,他列舉了一些死者伯爾特騷擾、誘導女性的證據,并結合這位母親曾經的犯罪經歷,得出了她有可能因為自保或保護女兒而殺死伯爾特的結論。
“你只是在臆測!”聲稱兇手是女兒的另一位A國警察反駁道,“我們為什么要放著客觀的事實不談,而要主觀猜測一個答案呢?”
“拜托了鮑勃,動動你的腦子!”前一人點了點太陽穴,“十二歲的女孩!請你告訴我她是如何放倒并殘忍殺死一個成年男性的?”
戴著A國警官帽的上司抬手制止他們的爭論,沉吟一番后決定進行更加深入的調查。
他們開始以觀察之名監視這對龍洲母女的生活。
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A國警方發現這對母女的關系非常奇怪,母親平時對女兒非打即罵,但會把全部的錢都用在女兒的飲食和教育上。然而在看見女兒穿著鮮亮好看時,她又會發瘋,罵她下賤、爛貨、不要臉,說她整天跟男的在外面鬼混,“likeawhorewhodoesn'thavetobepaid”。
更讓A國警察費解的是,被如此扭曲地愛著,長期遭受來自母親的頻繁辱罵和暴力的女兒卻始終保持著微笑,沒有表露出任何不適與痛苦,像是對此完全不介意一樣,依然很愛自己的母親。
情況過于詭異,小鎮的警方一籌莫展,他們以有嫌疑為理由抓捕過那位母親,但審訊的結果并不樂觀,母親稱自己對伯爾特的死亡毫不知情,只承認了與這個男人有過幾次往來,在意識到他想要騙色時就及時遠離了他。
“我們目前只能確認她被騷擾過。”辦公室里一個A國警察攤了攤手。
“可她沒有不在場證明。”另一個道。
“Well,如果你這么說的話,她的女兒一樣沒有不在場證明。”第三個警官道。
“你又在堅持你那套所謂的推論了是嗎?”
“是啊,特別是我們真的找到了那兩把作為兇器的菜刀!”
爭執再起。沒辦法,時代的局限擺在這里,伊森小鎮又頗為老舊,在沒有監控,又查不出指紋,甚至還有一場大雨在案發后沖刷了現場周遭腳印的情況下,案件進展緩慢實屬正常。
上司已有不了了之的想法,就連確認了曾是殺人犯的母親也不想抓——龍洲的案子,龍洲都無人追究,又不是通緝令上的跨國罪犯,和他們小鎮有什么關系呢?
但堅信自己判斷的那位警官不想放棄,他自作主張地對女兒進行了審訊。
秦絕之前做過功課,知道審訊室的這段情節是唐糯的精彩演繹之一,唐糯也憑借這些高光橋段在那一年國際電影節的諸多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榮登艾蘇爾影后。
冰冷的燈光打下,A國警察與女兒對坐。已經被養得白白凈凈的小女孩眨巴著葡萄似的藍眼睛,每一句回答聽上去是那么童真單純,卻又給人以強烈的違和感,似乎坐在椅子上的不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一個圓滑狡詐的惡魔。
你來我往,一問一答,所有的詢問都被巧妙地撥向了安全無害的方向。做記錄的警察低頭看了看紙上的筆跡,難以相信己方到目前為止竟然一無所獲。
開口問詢的警官有著同樣的想法,他的目光明顯變得更加銳利,死死盯著眼前這位女兒的雙眸。
他用冷靜客觀的口吻描述了他們觀察到的、母親對女兒的施暴行徑,然后問道:“在你遭受這些的時候,你哭過嗎?怨恨過嗎?”
——只差一點,他就想撐著桌子問她“是否因此有過向他人宣泄暴力的念頭”。
只要對面的小女孩點頭稱是,他們就能在報告上寫下“她具有一定程度的反社會傾向”這行字。
女兒搖了搖頭。
“哭過,但是我更心疼我媽媽。”她尚有嬰兒肥的小臉說話時一動一動的,像個悲天憫人的小天使,“我知道她很辛苦。”
警官吸了口氣:“好吧,那么請問你和你母親的關系……究竟是什么樣的?又或者說,你覺得你是她的什么?”
女兒眨著眼睛,冷光使得她臉上五官的陰影愈發鮮明,以至于上揚的嘴角都那么令人毛骨悚然。
她咧開嘴,她在微笑,她帶著不加掩飾的誠摯,帶著如有實質的自豪,帶著感動的、沉醉似的神情。
她說:
“我是媽媽的英雄。”
原創劇本,純屬虛構,沒有原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