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廣山遠沒有想到這場打戲拍得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艱難。
武戲轉圈,必然要動用威亞,可唐糯的速度太快,與秦絕的來往招式又不全是固定的,就導致威亞師傅有幾次差點沒跟上,要不是秦絕眼疾手快撈了一把,唐糯就會直接被鋼絲線牽著跌倒在地。
經紀人已經擼胳膊挽袖子想去找茬,他清楚這是唐糯執意要無數次重來的過錯,但唐糯不能被罵,所以按照規則,就該有人代她挨罵。
“我不用威亞了。”唐糯的聲音周圍都聽得見。
正要發難的經紀人被噎住,熟稔地露出一番姿態:“糯糯別置氣,這是劇組的問題,有些人不說話還以為我們好欺負呢!批評批評就好了!”
“你在說什么?”唐糯一臉茫然。
“用了威亞演得不夠好,那就不用。”
她擰著眉道,“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為什么要說誰有問題?一定要分對錯?”
怎么這么能杠啊!我不是在為你討說法嗎?!
經紀人血壓上升。
孫廣山出來打圓場,一如既往地應了唐糯的要求。片場忙亂起來,經紀人在邊上雙手抱臂生悶氣,心里狂翻白眼。
呃,這位影后老師還真是很容易得罪人啊……
圍觀的施夢和張明不禁汗顏。
其實唐糯的意思他們都懂,無非是想說既然配合不好那還不如不用,無論是演員還是威亞師傅都沒大錯,只不過是磨合不到位。但她說話的方式太直了,一顯得不領情,背刺為她著想的經紀人,二也沒有切實地給威亞師傅解圍,反倒搞得氣氛僵硬,哪邊都不討好。
果然還是小孩子啊,人情世故這方面還不通透。
施夢暗暗感嘆,突然想起秦絕今年也才二十歲,頓時表情有點扭曲。
相比之下小狼是否有點過于早熟……
不知自己正被員工腹誹的秦絕此時無暇顧及這些騷亂,她還站在演區里閉目養神,順帶反思表現。
進入了專注狀態的唐糯非常恐怖,以往在末世里打架時是如此,沒想到演戲時也是同樣。
每重來一次,她都在提升。
這是種近乎于野獸般的靈性,讓唐糯自己來說都說不出所以然,沒有任何理論概念,只有強力的天賦與直覺。
秦絕竟然有點吃力。
她的吃力不是說接不住唐糯的戲,而是重復了太多次,她的表演逐漸制式化,變得一板一眼,越發趨近流水線工程,就像一個人不慎進入鬼打墻,或突兀地留在了某一天然后不斷在這天循環,感到疲憊是正常的。
秦絕復盤下來,感覺自己的表現從97跌到了85分左右。
按理來說,眼光銳利的導演會發現這一點,及時調教演員雙方的狀態,讓他們的演技保持平衡,以達到最好最合適的效果。
演員、機位、打光等等元素,把控它們是導演必備的素養。
但孫廣山覺得秦絕一直都沒出錯,當然沒有調整的必要。
別說演技及格,哪怕不及格,在片場也經常拍一兩條就過了。像秦絕這樣的,難道還不省心?還有什么好說的?
對唐糯百般順從,對秦絕放心不理,連續拍攝五個小時,兩個演員之間細微的差距越拉越大。
這導演……
秦絕在面具下皺了皺眉。
她又去看唐糯,別看這個小家伙始終都在提升狀態,但一件事反復太多,是個正常人都會有負面情緒,更別提腦回路要更簡單的唐糯。
區別只是玩不好玩具的小孩會自己跟自己生氣,而唐糯不走這個流程,她直接把這點情緒轉為動力,一根筋地認為“一定是我做得還不夠好”,然后繼續較勁。
換而言之,人太犟,魘住了。
末世里秦絕就曾無數次把這只殺魔怔了的兔兔一擊打暈,扛回營地,看來重生回來也要事件重演。
她默默估算著自己的狀態,五次,最多五次,再多她和唐糯之間的演技差值就會變成80和130,一個及格了但沒到第一檔,另一個演得太猛直接超標,兩人對手戲就此脫節。
視線在唐糯身上掃了掃,秦絕扶正面具。
兔兔也快到極限了,不間斷復刻的大強度打戲,幾次威亞失誤,她渾身上下有許多擦傷,但一旦進入狀態,她就會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連疼痛都感覺不到。
眼前驀然閃過許多記憶片段,末世里秦絕遇到唐糯的時候,她正在密林中為當時的“主人”打獵。那時一群變異野狼圍著唐糯一個人,她腰腹被利齒咬開,血流了一地,內臟都要滑出來,卻仍然像個無知無覺的人型機器似的繼續往上沖,就硬沖。
開關不關,任務又沒完成,唐糯能把自己拼到死。
秦絕看中了兔兔的戰力,七軍師則最先發現了她應下承諾便死戰不退的特質,認為她可以成為制約秦絕暴走的關鍵人物之一。
事實證明七軍師是對的,雖然秦絕并不為此而感到高興。
孫廣山的聲音傳來,秦絕回神,盡量把狀態調動到力所能及的最好。
各部門準備就緒,新的一條開拍。
濃郁的“人味兒”從唐糯身上散發出來,太活了,仿佛茸茸撕開書中的文字從另一個次元來到現實,秦絕甚至在這瞬間能想象到方友文他們看見這類演員時的滿臉狂喜。
一長一短兵刃相接,一攻一守相得益彰,場內兩人似在暴風中共舞,衣袂隨舞步翩然飛揚。
不多時,孫廣山的指令傳來。這次是其中一個掌鏡出了問題,攝像機不慎拍到穿幫鏡頭。
“再來!”
唐糯目光銳利,半點不顯疲憊,眼眸中的堅定更深一分。
再一遍,再再一遍。
片場工作人員愈發怨聲載道,大家都想下班,孫廣山亦是如此,所以他厲聲批評了幾句犯錯的人,叫他們集中精神,不要拖慢劇組進度,也因此引來更多的背后嘟囔與腹誹。
唐糯站立不語,狀態繼續飆升,已經超出了應有的范疇。
孫廣山兩三次欲言又止,他原本是不想惹出事端才順著這位國際影后的意,但現在拍到晚九點仍不得歇,再這么耗下去,b組的支出會超出預算。
一咬牙,孫廣山道:“最后一條!”
他話是這么說,劇組上下卻高興不起來,大家都知道若是唐糯還要堅持,孫廣山估計也會繼續順從。
果不其然,這條拍完,唐糯抿唇皺眉,又在喊“再來一遍”。
“真的已經可以了啊!”連攝影指導都一臉苦澀,懇求的眼神屢屢投向孫廣山。
孫廣山煩悶不已,旁邊的經紀人看著唐糯的淤青和細小傷口也早受不了了。
就算沒破相,藝人受傷也有損形象好不好!
一道傷口,說不定影響到的價值變現就有幾萬幾十萬!
“糯糯,不能再拍了——”
“我要拍!”
唐糯不依不饒,“我有預感這次是最好的!”
她說得不錯,但這是基于演員自身的判斷,忽略了對手搭檔和大環境等眾多要素。
沒有了“一體感”,就算單個演員演得再出色,正片后也依然看著很怪。
秦絕走到爭執的中心,抬斷唐糯的話:“有什么想吃的?喝的?”
“誒?唔……”唐糯低頭思考。
“其他機位可以撤下去了,剛才那條效果很好。”秦絕趁這時間對孫廣山道,“留一個正面鏡頭吧,這次最后一條。”
孫廣山迅速領會到秦絕的意思,這是在說可以收拾收拾下班了。
“那……”他視線移向唐糯。
“導演幫我問一問道具組。”秦絕說的“問一問”其實是“叫醒”,拍攝時間太長,道具組那幫人都在后面睡著呢,“這塊面具還有備用的嗎?”
“啊?好。”
孫廣山立刻再找人去問。
沒一會兒,秦絕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唐糯也思考結束,仰著小臉跟秦絕說“沒有什么想吃的”。
說明她的狀態已經升到頂了……
秦絕點點頭,瞇起眼睛。
如果這是賀栩的劇組,她犯不上操這個心。但《心影》不同,她得想個辦法“治本”,讓唐糯意識到狀態百分百追求的是搭戲最終效果百分百,而不是一個人達到巔峰。
機位再次架起來,補好妝也上好了遮瑕的唐糯反手將長刀一甩,恢復到最初動作。
孫廣山喊聲落地,唐糯猛然沖向秦絕。
叮叮哐哐的動靜不絕于耳,只可惜再有觀賞性的打斗在反復看過多次后也難免讓人失去興趣,還留在片場的工作人員都懨懨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望著演區。
一記攻擊襲來,秦絕側身避過,短匕首在掌心翻了個花,以似要擦出一連串火星的力道沿著唐刀的刀刃飛快滑下。
唐糯霎時放開持刀的這只手,向后一仰避開反擊,同時抬起右腳,腳背不偏不倚接中唐刀刀柄,立刻向上一踢。
緊接著,她步伐挪移旋轉,將被踢到半空的唐刀重新握回手中,再度沖上。
按照先前排練時的套路,下一招是秦絕引偏唐糯的攻擊,順勢繳械。
這也是最后一招,后續動作如唐刀被踢飛、唐糯有學有樣踢開匕首并接住、撲向秦絕向下刺等已經在之前的拆分鏡頭里拍攝完畢,無需多慮。
“喝!”
全身心浸入角色的唐糯每個細胞都在沸騰,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痛快,因為內心知道秦絕無論如何都接得住。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她就是知道。
唐刀帶起猙獰風聲,唐糯狀態全開,不留余力,未開刃的刀鋒在她的大力揮砍下甚是威武,似有雷霆之勢。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秦絕沒有躲!或者說,她沒有躲得完全!
唐糯的眼睛赫然瞪圓,但力道已出,要收要救都來不及。
咔!——噌!
后一聲是無比熟悉的匕首刮過刀刃的動靜,卻比之前數次拍攝時響得要遲。
唐糯右手一沉,意識到的時候唐刀已經被秦絕輕踢脫手,打著弧線飛遠再扎進地面。
她罕見地發了愣,連孫廣山的“卡”都沒聽到,呆呆看著秦絕。
時間流速仿佛在這瞬間變得極其緩慢,又是一聲“咔”,蘊含的撕裂意味比方才更濃,像不堪重負的嘶啞喊聲。
秦絕沒有伸手去接,任由那塊附著物掉落。
那是黑山羊的一只羊角。
就在剛剛,它被唐刀削斷。
爆,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