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被狂舞的風卷起,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型的龍卷,空氣被加熱得滾燙,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在吞吐火焰,赤紅的顏色順著墻壁和地面一路延伸出來,巖壁在高溫下皸裂,但誰也看不清通道里真正的情況。
“還真是沖動啊,年輕人們。”酒德麻衣扭過頭,看向寧秋,忽然皺起了眉,“雖然第一次見,但你這個哭喪著臉的樣子怎么讓我覺得這么眼熟?”
寧秋疲憊地靠在墻上,看著酒德麻衣蹙起的眉,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能在這里見到酒德麻衣其實足夠他震驚好一陣子,如果他的猜想正確,酒德麻衣和蘇恩熙應該是不可能再湊到一起去的,按照這兩位的身世,沒有路鳴澤腳踏七彩祥云來把她們拐進黑心企業打工,她們能不能好好活到長大都是個問題。
但無論事實怎么樣都好,什么都無所謂了,今天大概除了夏彌之外所有人都會死在這里,寧秋無論如何也沒法從身體里榨出一點力氣來,他的身體還完好無損,可他覺得現在自己就像是一棵干枯的樹。哪怕還有一點點力氣他也會爬進那團火里去幫師兄,可他就連走路都做不到了,雙腳就像灌了鉛,皮膚抽疼得發麻。
他能聽見正門外的通道里也有死侍正在沖向這里,他們渴求著新鮮的血食,尤其是那個青銅罐,在‘鐮鼬’的領域里那些東西奔跑的聲音就像是一千匹戰馬的馬蹄震動地面。正門外的那條走廊很長,但也只是對于一般人來說,以死侍們的速度大概只需要十幾秒就能到達這里。他也能聽見老唐在小聲安慰艾德琳,塞爾瑪昏迷中的呼吸帶著輕微的呻吟,她失血過多,心跳也正在逐漸衰弱,如果短時間再不采取急救措施,混血種的體質也不能幫她撐過去。馬修和霍伯特正在商議著什么,但他甚至懶得去聽。
“喂。”
寧秋抬起頭,酒德麻衣把一個東西扔進他懷里,寧秋險些沒接住那個沉重的罐子,怔怔地看著她。
“能不能別跟丟了玩具的小屁孩似的?看著就讓人想抽一巴掌。”酒德麻衣又不悅地皺眉,“所以就說男人真是幼稚。”
寧秋低頭看著骨殖瓶:“你不拿走么?還是因為拿著這個會被死侍追殺所以丟給我?”
“你不是卡塞爾的人么?卡塞爾在尋找這個,所以還給你咯。我要這破罐子干什么?”酒德麻衣聳肩,“我今天只有一個任務,找到你,然后把瓶子送到你手里。”
寧秋一怔,他還沒時間和楚子航夏彌好好聊一會,否則他會更詫異。酒德麻衣在剛剛見到楚子航兩人組的時候說她是為了搶奪骨殖瓶而來,但現在她卻又這么隨意地把東西扔給了寧秋,好像那只是個空空如也的廢銅罐。
事實上從剛才開始酒德麻衣的行為就很反常,面對死侍群的時候她很平靜,現在局勢已經到了不能再危機的時刻,可她還是輕松得仿佛在紐約的某條商貿街里閑逛,只是寧秋無暇去想這些,所以沒有注意到。而一個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對死亡無所畏懼?除非她篤定自己不可能有事。
“你不逃么?”寧秋問。
“能跑到哪去?突然鉆進個尼伯龍根就說明什么都亂套了,以我的能力可沒法離開。”酒德麻衣看了他一眼,“不過我雖然只是個送東西的,公司也就我這么一個任勞任怨的苦力,總有人不舍得唯一能當苦力的員工死掉的。”
天花板突然猛烈地顫動,下一刻轟然坍塌,捕獵者們伸出了猙獰的獠牙和利爪,撲向下方的眾人,就像從高空俯擊獵物的鷹。第三波死侍!它們好像隔著墻都能鎖定骨殖瓶的位置,直接打通了障壁撲了下來!
寧秋眼睜睜看著它們的利爪揮向酒德麻衣,仿佛惡魔們從畫卷里竄出,要把活人拖往地獄。但酒德麻衣甚至沒有回頭,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現。
她看著寧秋的臉,輕輕嘆了口氣:“別玩了,真想讓我死在這是么?”
最前面那名死侍的利爪硬生生停在酒德麻衣后頸前幾公分的位置,后方那些邪厲如鬼的死侍也定格住了,仿佛在天空里沉睡的鳥。通道里第三次爆炸的沖擊波才剛剛來得及形成,看起來就像是一朵被凍結的花。馬修和霍伯特的動作停在了打開黑箱的前一刻,兩人神情驚愕,再也無法變化。
酒德麻衣身后,一個黑影走了出來,那是憑空出現在這里的人,一個不該存在的人。他穿著花條紋睡衣,身材乏善可陳,頭上戴著用力壓低的卷檐帽,遮住了臉。
寧秋看不清他的長相,但在看到這個人的剎那,他忽然間就恍惚起來。他不用猜也能知道這個人是誰,遮住臉又有什么用呢?一個能從虛空里走出來,能停止時間的人本身就是個悖論,世界不會允許這樣的東西存在,但他偏偏就是存在,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世界的終極之一。
路鳴澤……原來在這個世界里,他根本就沒有缺席么?
“作為初次見面,你的表情實在很難給人留下好印象啊,我記得卡塞爾的人都自詡貴族,你真的該選修一門社交禮儀。”路鳴澤遺憾地搖搖頭。
“你認識我?”寧秋問。
如果他現在狀態正常,此刻的反應肯定是瞠目結舌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或者大喊一聲呔何方妖孽,但現在他沒心情搞怪也沒心情震驚。
“不認識,但是我知道你。”路鳴澤卷檐帽陰影下的嘴露出一個微笑,“如果不知道你,我又怎么會來親自見你?”
“那個可以先放到地上,這里不是現實世界,只有我們兩個,沒人會搶你的金蛋。”路鳴澤說,“不過閑雜人等有點多,先讓他們退場好了。”
他揮了揮手,眨眼間所有人、火光、死侍全都消失了,視線所及只剩下石墻的廢墟,空曠的走廊里寂靜無聲,如同一座安靜的古墓。
寧秋把骨殖瓶放在地上,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人影,現在有了時間喘息,他的狀態稍微緩和了一點,于是一肚子問題都像地下泉那樣永無止盡。
“你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寧秋試探地問。天知道小魔鬼有沒有打破‘第四面墻’的能力,如果真的有他也不會太奇怪,路鳴澤在這個世界里幾乎就代表著‘無所不能’。但他還是有點困惑,書里他是與路明非做了交易之后才獲得了打通現實與夢境的能力,為什么在這里他一開始就能做到這一點?
“不知道啊,你當我是谷歌么什么都知道?”路鳴澤攤手,“就是因為不熟悉所以人才能交朋友談戀愛不是么?要不然所有人都對別人的喜好性格甚至性癖都一清二楚,誰能處得下去?”
寧秋默默地在心里把路鳴澤-可能性95%的數值上調到了‘100%’。這賤格的語氣和二不兮兮的腔調,十有八九七十二就是小魔鬼沒跑了。
“但我知道一點點事情。”路鳴澤憑空變出一把雕花木椅,坐了下來。他微微抬頭,依舊沒有露出臉,“你知道得太多,甚至能夠改變未來,所以我想來見你一面。”
寧秋沉默了一會:“但你如果不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聽沒聽說過‘阿卡西記錄’?”
寧秋搖搖頭,他沒事做的時候的確喜歡到處看一些關于各類冷門知識的科普,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
“這個詞來源于梵語,是新紀元運動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路鳴澤豎起一根手指,“它是一種不可知形態訊息的集合體,不屬于物理層次,無法被感知,觸摸或者體驗,但它無處不在,只要有辦法觀測也可以被記錄,就像你們的二次元老婆。”
“二次元老婆們到底還是死宅們幻想的,神也沒法把幻想變成現實,這點很遺憾。”路鳴澤聳肩,“但阿卡西記錄是真實的,因為它的構成是一種元素,五大元素的其中之一。你應該知道五大元素對么?”
“地,水,風,火……和精神。”寧秋說。
“Bingo。”路鳴澤打了個響指,“在人類的普遍認知里,構成阿卡西記錄的是‘以太’,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精神。以太這個概念是古希臘一個叫亞里士多德的大胡子提出來的,但我不太想提這個人,他連澡都不喜歡洗……所以就先放一邊。”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是一個劇本……”
寧秋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不改色。
“……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劇本,那么劇本上會記錄好一切,已經發生的,現在發生的,和將來要發生的事。如果把它按順序鋪開,就是這個世界的‘時間流向’。”路鳴澤在空中比出一條線,“所以阿卡西記錄既是史書也是預言書。它是宇宙的‘生命之書’,也被叫做‘宇宙本源’,再換句話說,它象征著神權的‘全知’。無論誰找到方法翻開它,就能窺探真理。”
“你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切,都被詳盡地記錄在這本書里,各國的軍事機密,你暗戀的鄰座女孩的生理期,甚至是關于龍族的一切……”路鳴澤微微抬頭,露出半張臉,“包括那位黑色的皇帝。”
“所以你是在里面看見了我?”
“對。”路鳴澤點頭,“在阿卡西記錄面前一切都該是透明的,但這本書不能被隨便翻閱,有很大的限制,就算是我也沒可能突破。”
“怎么說?”寧秋問。
他隱約有種感覺,路鳴澤不是因為‘好奇’這種理由出現在他面前的,對方似乎在話里隱藏了一些想讓他知道的信息。
“打個比方,如果我想找到一只螞蟻捏死,那么我就可以去翻閱阿卡西記錄,然后很輕松地做到。”路鳴澤用兩根指頭做了一個捏扁的動作,“因為死一只螞蟻對這個世界來說微不足道,什么也不會改變,所以找到它就像找人問路這么簡單。”
“但如果我想從這本‘生命之書’里找出那位白色皇帝的位置,把它抓出來徹底殺死,那么我無論如何都看不見這段信息。”路鳴澤說,“因為白色的皇帝是尼德霍格親自創造出來的東西,它的威能足以顛覆世界,我想要找到一個長大后就有能力摧毀半個地球的東西,那么也要擁有相應的能力。但就我所知,目前還沒有任何生命體有資格做到這一點。”
寧秋沉默了一會:“對這個世界影響越大的東西,就越難被發現?”
“也越難被改變。”路鳴澤透過帽檐凝視著他,“如果想要改變未來……也是一樣的。”
小魔鬼大概難得這么正經,他在書里出現的場合比路明非還要跳脫,介乎中二病和精神病人之間,然而一旦他正經起來,一切都會被他山一樣的氣勢壓倒,強如酒德麻衣的女王氣場也會被碾成碎渣。可寧秋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壓迫感,他只是感覺很冷,好像血都結成了冰碴。
“你是個聰明人,有人和我匯報過。”路鳴澤聳肩,“所以我想我不需要解釋太多。”
“你在阿卡西記錄里完全透明,哪怕我其實已經知道了你的信息,我也無法透過這本書看到你。所以我對你產生了好奇。”路鳴澤說,“從你的行動里我只總結出一點,你知道一些連我都無權翻閱的東西,也就是一定程度上的……預知未來。”
寧秋沒說話,一股涼意竄上脊背,他好像被面前的這個人徹底看穿了,對方輕描淡寫地講出了他最大的秘密,好像在描述自己早飯吃了什么。
“當然咯,這些都跟我沒什么關系,我們倆又沒仇,看起來甚至還能成為好朋友。”路鳴澤微笑,“只是作為未來的朋友,我想警告你兩點,免得你走上了錯誤的路。”
他豎起食指:“第一,未來是可以被改變的,前提是那是被世界‘許可’的未來。命運是一條筆直的線,只有命運三女神真正能夠操縱它,它神圣而不可侵。任何試圖違抗命運的人,下場……參照那條死在王座上的黑龍吧。”
寧秋慢慢地打了個冷顫,這句話多半是在暗指黑龍皇尼德霍格,龍族的皇帝……原來不是死于人類之手么?
“第二。”路鳴澤又豎起中指,“就和我剛才舉的例子一樣,如果你想要改變一只螞蟻的未來,輕而易舉。但如果你試圖操縱一個人的命運,而他的命運又對這個世界太重要,就算你不會死,也不可能成功。該發生的一切都還是會發生,你的努力只不過是溪流里的一顆小石子。如果想要隔斷那條河,起碼要放進去一塊足夠大也足夠硬的石頭。”
路鳴澤的下一句話又讓寧秋渾身一顫:“你的師兄師姐們就是證明。葉勝、酒德亞紀和塞爾瑪死或者不死其實對世界無關緊要,所以你成功地救了他們。他們只是普通的血裔,微不足道。‘中庭’或者說‘米德加爾德’不會因為幾個普通人的出生或者死亡被改變。”
“中庭”和“米德加爾德”,寧秋知道這兩個詞,在北歐神話里它是九大域之一的稱呼,位于世界樹的分岔上,它代表著人類的國度,在一定程度上指代地球。
“但如果他們參與到太過重大的事情里,那就不一樣了。”路鳴澤輕聲說,“一只藍鯨掀起的海浪能拍碎沙灘上的寄居蟹,一只大象遷徙時會踩死數以萬計的蟲子。當普通人被卷進來的那一刻,他們的命運就和龍卷風的主體綁定了,除非你把他們推出去,否則他們就會被暴風撕碎。”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預知未來的,但我要提醒你,這不是神的祝福,這是詛咒。”路鳴澤凝視著面無血色的寧秋,“你們現在正在經歷的絕境,就是因為你試圖把一個人從他既定的命運里解救出來,但他能夠影響世界,所以你們被卷進風暴里了。如果你有足夠的力量就可以擋住甚至停下這場風暴,但你現在太孱弱。”
寧秋怔怔地看著地面,他根本不需要路鳴澤說明,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誰。
老唐。
能對整個世界的影響都如此之深的,只有青銅與火之王諾頓。
原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么?這些死侍和這場絕境都不是憑空出現的,只是因為他試圖讓老唐過上在另一個世界里未曾擁有過的幸福生活,而命運不允許,所以一定要把一切都扳回正軌?
路鳴澤的聲音還在繼續:“你是一個例外,你甚至不被‘生命之書’記錄,你可以成為一個錨點,風暴不會卷走你。但如果你執意鉆進風暴的中心結束一切,那么越是往里走風壓也就越強,除了你的生命之外,它也許會撕碎你周圍的所有東西,親人,朋友,愛情,甚至你自己的人格,感情,記憶。”
路鳴澤緩緩地說:“改變未來的代價……是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