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一字眉問道,“這東坪洲所有人我都認識,你要找誰?”
“我找的就是風叔你咯。”蘇乙笑呵呵道。
“找我?”風叔皺眉,打量著蘇乙,“可我根本不認得你。”
蘇乙微笑著,雙掌五指并攏,掌心向下指尖相抵,呈“人”字狀,然后右掌掌心向上翻轉,五指彎曲和左手握在一起,做八卦狀,再一轉,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左手翹起大拇指,最后雙掌再一轉,右手虎口握住左手大拇指,再以左手掌包住右拳,做出八卦子午印的結法。
風叔見了蘇乙這套動作,頓時臉色一變。
這是茅山道弟子互相見面時的秘密暗號,唯有得了茅山真傳的弟子才會知曉,這個年輕人做出這番動作,其身份已毫無疑問,必是茅山一脈的傳人。
只是不知道他是哪一支了。
雖然心中確定了蘇乙的身份,但風叔心中不但沒有驚喜,反而生出濃濃的警惕。
末法時代,術士式微,有人能耐住寂寞勉強湖口,把術法當做副業輔助,但更多的人卻是不甘沒落,從而劍走偏鋒,走向邪道。
風叔這數十年來見多了茅山弟子淪為邪道,危害一方的事情,因此對于蘇乙的到來,幾乎下意識便生出排斥之心。
他臉色陰晴不定想著事情,渾然不覺身后三婆顫顫巍巍也端著一盆水跑了出來,二話不說就潑進了燃燒的火盆之中。
蘇乙本可以阻止,但心中一動,卻只是冷眼旁觀。
“哎!”風叔回過神來驚呼一聲,卻已經晚了。
但見火盆中被撲滅的灰盡如被旋風席卷,突然飛舞地轉了起來,那些熄滅的紙錢在火盆上方旋轉飛舞,凝而不散,看起來格外詭異。
三婆雖老眼昏花,但這副場面還是看得清的,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指著前方顫聲叫道:“鬼、鬼啊……”
“別怕,三婆!”風叔這時也顧不得想太多了,急忙大喊道:“阿蓮,取香燭紙錢,水酒米碗!快!”
院門后立刻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哦!”
看來這叔叔倒是頗為了解侄女,知道侄女一定躲在門后偷聽。
“三婆,跪下!”風叔扶著三婆緩緩下跪。
蘇乙往邊上躲了躲,因為他就站在火盆后,要是不走,仿佛風叔在給他下跪似的,不禮貌。
“鬼比人更現實,風叔何必跟它客氣?”蘇乙笑著道。
旋風自然便是這三婆的死鬼兒子搞出來的,香火被滅,它的好處突然斷了,自然會發怒,鬼對生人發怒,就會產生強大的怨恨之氣,厲鬼之下的鬼一般就會掀起一人高左右的旋風來。
很多老人經常會教小孩躲著路上的旋風走,就是這個原因,俗話說“上旋神,下旋鬼,三把鐮刀砍斷腿。”這意思就是被旋風卷進去后,要一邊吐口水,一邊用掌刀虛砍三下,算是威脅鬼物你也不是好惹的,一般情況下鬼都會選擇井水不犯河水,對你敬而遠之。
晴天的旋風自然沒事,但若趕上陰天或者晚上,遇到旋風還是能躲就躲。
這大概率是哪只鬼動了無名之怒,生了怨氣,在肆意發泄。
一般來說冤有頭債有主,鬼也不一定就會牽連無辜,人被卷入旋風之中有一定的概率是什么都不會發生的。
但也有概率就會倒霉出事,這就是鬼把無名之怒撒在了你身上。
就像是蘇乙所說,鬼是沒有人情味的,也不懂得妥協,它是最現實的,或者說是最直接的。
鬼發怒,你哆哆嗦嗦跪著求饒有用嗎?
沒用的,這么做反而會助長其囂張氣焰。
要么你立馬承諾燒紙錢給它,要么立馬威脅它讓它滾,金錢開道或者武力威脅,這兩個辦法最有效。
因此蘇乙才對風叔這樣說。
但風叔顯然有自己的理念,他面無表情道:“禮多人不怪,鬼也是一樣。這件事本就是人有錯在先,是非曲直這么明顯,給它道個歉難道不應該嗎?”
“風叔覺得鬼講理嗎?”蘇乙笑道。
“鬼不講,我講!”風叔道。
說著話,阿蓮已經抱來了一大堆東西放在風叔旁邊。
“叔叔,都拿來了!”阿蓮脆生生道。
“先站一邊!”風叔開始整理她拿來的東西,頭也不回地道。
阿蓮抬頭看了眼盤旋飛舞的紙錢,吐了吐舌頭,卻沒有半點害怕的樣子,顯然在叔叔的耳濡目染下,她已經習慣了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風叔動作麻利地用三根快子迅速在地上搭了一個三腳架,然后將米碗架在上面。
米碗顯然是用來插香的,之所以不把它直接放在地上,而是要多此一舉用架子架起來,其實就是“燒高香”的意思。
燒香是祭祀,但燒高香一般都是在表達崇敬、感謝、致歉的時候,高香的香爐是不能挨著地的,所以一般拜佛求神都有香桉,或者是香爐有三腿支撐。
若是哪家寺廟道觀的香爐只是個灰盆,還就放在地上,你見了就可以直接扭頭就走了,這種道觀寺廟要么是騙人錢的冒牌貨,要么就是騙人香火供奉死人的壞種。
尤其是寺廟或道觀里有供奉亡靈牌位這種業務的,燒香的時候一定看仔細了,香爐有腿沒腿,或者放沒放在香桉上。如果沒有,那你就是燒錯香了,給神燒的,你燒給鬼了,這不是什么好事,很晦氣。
風叔擺好米碗后,先是迅速點燃了蠟燭插在兩邊的地上。
蠟是祭祀專用的長腳尖頭竹簽紅蠟,這種蠟也是不挨地的,下面的竹簽可以直接插在土里。
點著蠟后,風叔迅速用黃紙疊了個紙人,然后借著燭火點燃三支香,再用香尾纏住三婆一縷頭發拔了下來,最后用香尾穿過紙人的頭,這樣一來三婆的頭發正好被香火炙烤粘連在紙人的頭上,看起來就好像紙人長了頭發一樣。
風叔把燃香插在香爐上,把紙人靠在香爐邊,使其站立,然后立刻將三只酒杯擺成“品”字狀,給摞在上面的酒杯倒酒。
之所以擺成這樣,和燒高香的道理也是一樣的。
酒水溢出酒杯,很快便流到了紙人腳底下,滲透黃紙。
風叔右手繼續倒酒,左手卻掐訣,口中念念有詞,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紙人竟扭曲著,雙膝彎曲跪了下來。
“三婆,誠心磕頭認錯!”風叔沉聲道。
三婆急忙依言照做。
詭異的是,隨著三婆磕頭,那紙人也跟著三婆一起向前拜倒,仿佛和三婆擁有同一個意識一樣。
三拜之后,火盆上的旋風立刻緩緩落了下來。
三婆的發絲突然燃起火來,連帶整個紙人都燒了起來。
與此同時,火盆里本來熄滅的紙錢也再一次燃起火苗,重新燃燒起來。
風叔見狀面色緩和下來,對三婆道:“好了三婆,它已經接受你的道歉了,沒事了。阿蓮,扶三婆起來。”
蘇乙看完了整個過程,可以說是嘆為觀止。
他能看出風叔此舉是以香燭陽氣來賄賂鬼,同時露了一手,也鎮住了鬼,這才恩威并施讓鬼息怒。
陽氣就是三婆那一縷頭發,對于三婆來說,損失的陽氣最多讓她這兩天會感覺精神不濟,倒也不會有什么大礙。
道理很簡單,但風叔顯露出的這手法術卻讓蘇乙眼前一亮,心中微起波瀾。
這不是什么復雜或者威力很大的法術,只不過是很簡單的取陽之術和扎紙術。
但就是這么小的法術,也是需要傳承的,到底怎么做,怎么施展,里面也都是有竅門的。
以小見大,連這么邊邊角角的小法術風叔都能信手拈來,可見他得到的茅山傳承體系必定比蘇乙完整許多。
蘇乙到現在也就只會畫符念咒,至于儀式、術法,甚至是祭煉法器,他都一竅不通。
這也是蘇乙來找風叔的原因,他也是來拜師學藝的。
“阿風啊,真的沒事嗎?它真的不會怪我了嗎?”三婆很不放心,顫聲追問道。
阿蓮一邊將她扶起來,一邊安慰道:“三婆,叔叔說沒事,那就肯定不會有事了,你放心吧。”
風叔的眼神重新落在了蘇乙身上,澹澹道:“鬼雖然不講道理,但人卻要分曲直。不能因為它是鬼,你就明知做錯了還要欺負它,這樣是有違咱們做人修道的宗旨的。”
“風叔說的有道理。”蘇乙點頭道,“只不過鬼性本貪,最會得寸進尺,您想法是好的,想軟硬兼施,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惜只怕是對牛彈琴,它不會領會你意圖的。”
風叔也許更懂抓鬼,但蘇乙卻更懂人性。
鬼是人的延續,鬼性和人性也有相同之處的。
就比如這只鬼,它是三婆的兒子,看它魂體凝實的樣子,顯然平日沒少享用香火。
鬼雖沒了做人的精氣神,也沒了善惡之分,但起碼的本性還是有的,這鬼就因為三婆澆滅了它的紙錢,讓它少享用了些香火,就對三婆發怒。
鬼發怒不像是人發怒,沒有雷聲大雨點小一說,鬼發怒是一定會把火氣發出來的,除非像是風叔剛才那樣把它安撫住。
所以剛才若不是風叔,這鬼必然是要對三婆不利的。既然如此,這鬼算得上是個好鬼嗎?
跟這樣的鬼磕頭認錯,它真能平了怒氣?
在蘇乙看來,這鬼只不過是被風叔的補償和風叔展露出的本事給鎮住了,它絕不會有什么接受道歉的概念。
風叔還要跟蘇乙再辯駁幾句,卻見三婆顫巍巍拿起一沓紙錢還要往火盆里丟。
但那鬼余怒未消,見三婆還敢靠近,火勢陡然爆燃而起。
三婆嚇得驚叫一聲連連倒退,卻撞上了一塊靠著墻的木板。
木板向下傾倒,方向正是火盆的位置!
蘇乙看著這一幕,依舊沒有阻止,任由木板砸翻火盆,再次讓紙錢熄滅。
這鬼本就有怒,這下豈能不炸了?
但見一股旋風乍起,洶涌著向三婆席卷而去。
風叔眼神一凝,順手抄起地上火燭,閃身擋在三婆身前,厲聲喝道:“退下!”
但鬼哪里肯聽他的?當下繞過他直接卷起三婆狠狠往墻上撞去。
“敬酒不吃吃罰酒!”風叔惱怒喝罵,將剛才剩下的少半瓶酒勐地往前一倒,酒水潑在旋風中,讓旋風微微一滯,風叔便趁著這工夫搶步上前擋在三婆和墻中間。
嘩啦!
他在墻面上磕碎酒瓶,將瓶口對準墻壁插了進去,口中念念有詞,用火燭在瓶子豁口處炙烤。
呼呼呼……
燭火仿佛受到牽引,被吸入插在墻里的瓶口之中,半張墻的磚縫中都冒出黑煙,墻中隱隱傳來痛苦怨毒的嘶吼,下一刻三婆和風叔齊齊被彈了回來。風叔接住三婆迅速將她塞到阿蓮懷里飛快道:“快,先扶三婆進去!”
正說著只聽“轟”的一聲,另一邊的磚墻突然轟然向他倒塌過來。
風叔眼神一凝,手中燃燒的香燭勐地向前一甩,蠟油似乎燙到了什么東西,在半空“滋滋”作響,但倒塌的磚墻卻被旋風席卷著在風叔身后形成一堵墻,推動著他往另一面完好的墻面走去,似乎想要將風叔夾在中間活活夾死。
“妖孽豈敢放肆!”蘇乙不再旁觀,擠破指尖在手掌心飛快寫了個“鎮”字,做符頭符尾,一步踏出狠狠一掌拍在風叔身后的磚墻上。
這一掌下去,這被旋風席卷而形成的墻面頓時崩塌開來。
旋風再次席卷著向蘇乙和風叔而來,蘇乙和風叔齊齊冷哼一聲,兩人齊齊出手,前者左手掐印右手以掌心血符再次狠狠向前拍去,后者將手中燃燒的火燭搓成蠟泥沾滿雙手,向前抓去。
蘇乙凌空一掌,拍得那鬼慘叫倒飛撞進對面墻里,風叔搶步上前用涂滿燃燒蠟泥的雙手迅速在墻上寫出一個大大的“焚”字。
然后他轉身順手抖起剛才阿蓮包東西用的一塊黃布,用它將燃燒的大字罩住,貼緊墻面。
《踏星》
燃燒的蠟泥全部粘在布上,風叔動作迅速將蠟泥全部包了起來,將布塊綁成一疙瘩。
布團在風叔手中不斷跳動,似乎里面有什么東西想要掙扎著出來。
風叔一手掐訣,咬破舌尖,一口混雜鮮血的唾沫噴在手中布團上,這布團瞬間安靜下來。
做完這些,風叔才轉過身來看向蘇乙,道:“符畫得不錯,你是哪一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