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兒料到劉會問及此事,適才便已經想好了對策。
她雖不知自己所想的緣由究竟是否準確無誤,但就算從容和義父還有一絲一毫的生機,她也要拼命護住。所以她自然不能把她推斷出的緣由告訴劉,否則以劉的手段,就算他壓根沒有帶一兵一卒來藥王山,也絕不會給從容和義父半分生機。
恕兒面無表情地說:“沒想到‘交情深厚’這樣的詞,竟會從你的嘴里說出來。薛久命是什么人,你難道不知道嗎?他若在乎情義,怎會以賣毒藥為生?他醫術再高,也不過是個黑心商人罷了。我做過很多生意,我知道商人最需要什么。商人最需要的不是情義,因為情義無價,便也無法定價。商人最需要的是審時度勢,是討好權貴,是見利忘義。
如今齊衛蜀三國無主,趙王重傷,楚王紈绔,天下大勢盡在你宋王一人掌中。以薛久命的精明,他豈會放著自找上門的權貴不討好,而非要死守著江湖上的酒肉情誼呢?
他若幫你除掉齊王的骨肉,就是為宋國立了一功。而我當時昏迷不醒,他這個‘功勞’,只會有你們兩個人知道。從此以后,你心中不僅會感激他,也會忌憚他,因為他肯定覺得,你不愿讓我知道是你下令殺了我的孩子的。
一旦我知道了,于公,以我楚國安邑王的身份,我一怒之下就可以在楚宋邊境掀起腥風血雨,從此宋國再無寧日,于私,我一輩子都會恨你入骨。
這世上的人,有些人活在過去,有些人活在當下,有些人活在將來。
薛久命是個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他不固守過去的情義,也不害怕你當下的威脅,因為他要得到的,是將來列國之主的感激和忌憚。”
劉雖然知道恕兒向來出口成章,卻還是驚訝于她此時的冷靜思辨。但無論如何,這是恕兒幾天以來第一次和他說這么多話,他不愿終止。
劉點了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我也可以命他殺了你腹中的孩子,然后再把他殺了。到時候,他人都死了,還要我的感激和忌憚做什么?”
恕兒道:“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殺他,因為殺了他就永遠都死無對證了。死無對證,對你而言,對宋國而言,更為不利。只有他活著,才會有人為你遮掩你的惡行,才會有人告訴我,孩子不是你下令殺的,而是我旅途勞頓、心神不寧、體虛力竭才導致……”
恕兒話音未落,只聽劉打斷道:“恕兒,你腹中的孩子一定會健康平安地出生,也一定會健康平安地長大。我雖不敢妄言能如衛王對待齊王一般對待你的孩子,但不論你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論他長大以后想要逍遙江湖還是加官進爵,我都會滿足他。
你的孩子一定是有九州列國最富貴榮華的命格。藥王都沒能殺得了他,等著他的,只會是宋王與楚王的提攜和榮寵。還有趙王,那年趙王將平梁商會的頭籌并列賜給了你我二人,他也一定會喜愛你的孩子。所以你的當務之急,是好好休息、好好安胎,這樣才能將一個命格如此之好的孩子順利帶到這世上來。”
恕兒見劉不再懷疑薛久命的蹊蹺之舉,于是輕輕舒了口氣,說:“你也是個活在將來的人。”
劉手中仍端著糊掉的菜粥,菜粥已涼,他正要起身去重新煮粥,只聽門外傳來了穩健和輕盈的一雙腳步聲。
劉立即將木碗放到了一旁,環抱住恕兒,在她耳邊輕柔道:“我只愿活在當下。”
恕兒剛要掙脫,劉卻牢牢將她抱著,并已在她的嘴角輕輕印上了一吻,冰涼柔潤,久久不離。
此時房門正被打開,薛伊人“啊呀”一聲喊了出來,隨即一手掩面,另一手徑直指向百毒堂上的一男一女,道:“你們這對有夫之婦、有婦之夫的狗男女,竟然跑到我們藥王山來行茍且之事!好不要臉!”
薛久命語氣平和:“伊人,不得無禮。”
薛伊人立刻收回了手,笑對父親吐了吐舌頭。
恕兒趁機看向薛家父女,只見薛久命果然如劉所說,毫不驚訝,好似在看鄰家農舍早已成親多年的夫婦。而薛伊人雖然嘴上罵著,但眼里卻漸漸泛起了看熱鬧的笑意,嘴角眉梢,盡是歡喜。
恕兒順勢綿軟無力地靠在了劉懷中,故作閉目休息,心中卻在盤算:“看來劉說的沒錯,薛久命已經知道了我腹中的孩子是宋王的。而我的推斷也沒有錯。薛伊人氣色甚佳,毫無悲傷之態,又見我棄了她的‘諸葛哥哥’而對宋王投懷送抱,便堆了一臉遮掩不住的歡喜……幸好劉不知她對從容的心思,否則以她這副開心顏,怎能瞞得住生死事?可惜劉在此,我不能開口去問他們父女二人。
從容,義父,你們就在這藥王山莊里,對不對?
既然你們還活著,留得青山在,一切都須從長計議。等我引開劉,等我平平安安地將孩子生下來,再單槍匹馬過來尋你們。更何況,此時我就算開口明問,薛家父女也一定不會向我這個‘宋王的女人’透露你們的消息。與其讓孩子與我一起陷入困境,既不得宋王的幫助,也不得薛家父女的信任,不如暫且按兵不動,先離開這處處都是毒藥的藥王山為妙。”
劉將恕兒攬在懷里,心中早已柔情萬縷,不禁假戲真做。他將下巴抵在了恕兒的頭頂,樣子十分親昵,笑如春風拂面,聲如溫泉潤玉:“恕兒,你的喜脈是薛掌門診到的。咱們的孩子,也是薛掌門為咱們保住的。你還不趕快謝過薛掌門?”
恕兒慢悠悠地睜開眼睛,對薛久命溫和一笑,說:“我與宋王殿下會一輩子都感激薛掌門的。”
薛久命亦是一笑,眼里卻盡是不屑:“我未施一根銀針,也未開一副良藥,不敢居功。”
薛伊人走到恕兒面前,不懷好意地看向劉,說:“宋王殿下,原來你才是她腹中孩兒的爹呀!恭喜恭喜!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你就在我們藥王山的百毒堂里,給你這大難不死的孩兒取個名兒吧!”
劉臉上仍掛著笑,卻知道恕兒肯定不愿讓殺夫仇人為她的孩子取名,于是不置可否地說:“寡人的孩子,自然要取最好的名兒。寡人一時半刻還未想好……”
劉推托間,恕兒心里萬分無奈。薛伊人,你就這么想殺了你的諸葛哥哥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嗎?我已不知再如何去演,你難道還是不相信這孩子是宋王的嗎?
想到此,恕兒推著劉的胸膛坐直了起來,又將右手食指輕輕覆在了劉的唇上,笑對劉道:“你謙虛什么?方才你不是還同我說,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你都已經想好十幾個名字了嗎?”
劉垂目看向他親自戴在恕兒手腕上的玉環,明白恕兒此時既是在薛家父女面前圓謊,也是在故意為難他。
劉嘴角一彎,眼里卻盛了些許苦澀。方才,他沒有對她說任何一個名字,他對她說的是 “恕兒,我雖是你的殺夫仇人,卻也成了你們孩子的救命恩人。
你不知道,昨夜我得知你有孕時,我心里其實是百感交集的。但是當我發現薛久命開始套我的話,引我下令謀害諸葛從容的孩子時……我心中便只剩下欣喜若狂!我想,我如此十惡不赦,卻竟能得到上天的眷顧,獲此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這個機會,我一定不能失去。
所以,如今在這個世上,最想保住你腹中孩子的人,就是我。
我是他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
劉握住恕兒的雙手,說:“‘恩’字,可好?”
恕兒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方才也覺得‘恩’字最好,男女皆宜。咱們的孩子,就叫‘劉恩’了。”
薛伊人又問劉道:“宋王殿下,小女才疏學淺,不知‘恩’字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