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軍援趙,與戎族狼師于蕪城僵持不下。北地飄雪,楚國臨江卻仍是葉落不盡。
昭凰宮的梧桐殿里,楚王林瓔反復看著案上信函,信上寫的是 殿下萬安,
今趙齊共抵戎人于昔年繁京,
望殿下準允安邑軍前往相助。
另聞國禮喜宴將擇吉日籌辦,
遙賀殿下得覓真心真意良人。
然蕪城之戰乃九州燃眉之急,
恕我不能親往楚宮盛席一飲。
東方拜上 食指指腹停在“恕”字之上,林瓔一聲輕嘆,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過之后,只剩黯然。
恕兒呀恕兒,你這個落款,實在是生硬得很,還不如不寫。反正你寫的字,就算只給我看一個筆劃,我都認得。
“東方拜上”?真是好笑。你根本不姓東方,也根本不必拜我。
如果領兵救趙的齊王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夫君,我倒是會自以為是地認為,你是氣我一下子娶十二個女人卻從未對你表明心跡……果真如此的話,什么“國禮喜宴”,什么“楚宮盛席”?到時候,獨我一人缺席!我就是徒步從臨江走到安邑,也定然披星戴月地跑去找你。
可是你不來喝我的喜酒,并不是因為與我賭氣。你只是有你的燃眉之急。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你就不會親眼目睹三公九卿口中那個“沉迷女色”的楚王,究竟是如何“沉迷女色”的了。
“真心真意良人”又是個什么東西?我雖是血肉之軀,但一副鐵石心腸,恐怕九州列國,上至赫赫君王,下至古墓死人,百年不遇,無人能比。
林瓔提筆回信,所書字跡,卻與恕兒的字跡一模一樣 姐姐無需多禮,盡可隨心所欲,
江湖依舊險惡,喜酒不必來喝。
他日借道宋國,請備厚禮一份,
煩交宋王劉,轉達林瓔之敬。
然安邑王救趙,公子愆須留楚,
固守楚水之界,以防宋人來襲。
林瓔將回信交給了宮人,吩咐將其快馬送至安邑郡。
兩日之后,安邑王領三萬楚國安邑軍,以援趙之名,急渡楚水入宋。
而臨江昭凰宮中正張燈結彩,喜迎十二位楚國閨秀入宮。
當晚,楚宮之中的酒席熱鬧非凡。三公九卿、楚越世家,觥籌交錯,童叟暢飲。宴席上,唯有陳國王后林環與陳國公主李二人,坐在楚王身邊不遠處,略顯強顏歡笑。
林瓔佯醉,晃晃悠悠地走到林環面前敬酒,笑著說:“多謝陳國王后慧眼,為寡人挑選了十二位楚國仙子!寡人保證,楚國基業,定能千秋萬代!”
林環不知所以地看了一眼林瓔,不知他為何故意當眾稱她為“陳國王后”,只得起身將楚王的敬酒一飲而盡。
林瓔忽然捂嘴道:“哎喲,表姐勿怪!寡人實在是烈酒上頭,竟忘了陳國已滅!實在該罰!實在該罰啊!寡人自罰三杯!還望表姐大人大量,不要與小弟計較。”
林環伸手按住楚王正要拿起的酒盞,語氣溫和:“殿下,醉酒傷身,何況殿下新婚,還是莫要酩酊大醉為好。”
林瓔笑吟吟地說:“好!寡人就聽表姐一勸。為了楚國的千秋萬代,寡人不喝了,這就去沐浴更衣,醒酒覓佳人!”話音未落,人已腳步虛浮地走遠了。
幾個宮人上前攙扶,林瓔將他們逐一推開,獨自踏入了空蕩蕩的梧桐殿中,轉頭對宮人道:“你們吩咐下去,讓美人們耐心等一等寡人,寡人要醒醒酒再去見她們。”隨即將門反鎖,穩步走到案前,喝了一口冷茶。
呆立片刻之后,林瓔將臥榻旁的七弦琴放到了案上,閉目而奏。
一曲原應安靜悲惋的《明月謠》,此時卻有上天入地之感,正是那年在平梁趙宮,林瓔與劉斗琴時興起而改。
月出皎皎歸途遙遙心有佳人輾轉難安明眸璀璨巧笑皓然月影幽幽思念潺潺隔千里兮遙望云端我心顧盼寢食難安恍恍昨日如夢似幻 林瓔指尖靈活,將“月出皎皎,歸途遙遙”,彈得如琉璃碎地,灑滿玉階,又將“明眸璀璨,巧笑皓然”彈得嬌柔迷離,心弦醉顫。手已漸暖,簡單的曲子被彈得復雜起來,一時間千變萬化,好似一輪明月之下,時光紛亂流轉,展開了百年往事,百年相思。
一曲終了,余興未盡。
林瓔挪開琴,鋪好紙,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字跡雖俊秀如其人,卻棱角冷峻,勁力愴然,非他人所能書昭凰六宮天向晚金扇落處秋風寒千篇狂畫醉臥醒七弦曲里等卿還遙想當年陳國景廿一城池冷香凝十門八派霸西嶺兀自匹馬蜀道行平梁趙宮獻商策三寸輕拾舊山河風云詭譎玉都外宋王面前戲嬌娥冰凍臨江楊柳岸半杯陳酒雪吹船齊衛盟友借楚境將軍假敗掀狂瀾千秋龍椅幾易主舍我之身定安寧相知相伴仍相憶恕人恕己難恕情 林瓔放下筆,看了看那三個毫無分別的“恕”字,滿意地卷好薄紙,又把適才所彈的七弦琴翻了過來,輕輕打開不易被人發現的琴底小槽,將一卷薄紙推入琴腹。琴腹之中,已經塞滿了數卷薄紙。這一卷,便有些不易推入。
將琴放回臥榻旁,林瓔垂頭走出了梧桐殿。
翌日晌午,宋國承華宮中,劉剛剛得知楚國安邑王東方恕已經領兵入宋,正欣喜于又能見她一面,只聽殿外一陣腳步聲傳來,輕盈悅耳。
凌姿走到宋王面前行了個禮,笑道:“殿下,臣妾剛剛聽聞那新楚王一口氣納了十二位美人入宮,還賜了她們每個人一支工藝精美的金釵,都是他親手設計的,真是出手不凡,極盡風流!殿下已經封了喬姐姐為后,若是殿下也能送一支親手設計的金釵給臣妾,那么臣妾對喬姐姐封后一事,便不再眼紅了。”
劉看了一眼凌姿發髻中的珠釵,冷著臉道:“林瓔?他也就玩玩那些繁京貴公子們玩剩下的把戲罷了。什么極盡風流?不過就是附庸風雅。你若覺得他設計的釵子好看,寡人給他寫封信,讓他為你設計十二支釵子送過來。”
凌姿嘟著嘴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臣妾只是想……讓殿下也為臣妾稍微花些心思而已。楚王一口氣娶了十二個女子,對她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好,一樣的重視,一樣的疼惜,可是殿下娶了喬姐姐和我,卻十分偏心于喬姐姐。臣妾自覺所求不算多,還望殿下百忙之中能夠抽空體諒一下臣妾。”
劉“嗯”了一聲,卻并未聽進去凌美人吱吱嗚嗚地究竟說了些什么。
他心中琢磨,金釵算什么?若真的是定情之物,就應當如當年的衛國太子對齊國公主一般,送堅硬的玉釵。玉碎不可再得,世間僅此一支。而金釵有什么好?既不堅硬,又可熔了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