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繁京有很多歌舞坊,為了和娼妓館區分開,歌舞坊的名字都陽春白雪,娼妓館的名字都花枝招展。雖然歌舞坊也暗中做著高價的娼妓生意,但明面上都是高雅的。只有一家歌舞坊,既沒有高雅的名字也絕對不做娼妓的生意,一般人也贖不起這家歌舞坊的女人。繁京第一美人柳腰就出自這家名曰“舞坊”的歌舞坊。
陳國國相府的大公子叫李忱,是個相貌平平,從不顯山露水的人。一般人見過他一面便再記不得他長得什么模樣,他又常常穿著樸素地獨自走在街上,也只有他常常造訪的舞坊的坊主能一眼認出他,并笑臉迎人卻略帶埋怨地走過來說:“好久不見李公子!自柳腰嫁去宋國,你就不來看我這個老太婆了!”又招呼舞坊的丫頭:“細兒,快快泡茶,備些果子,李公子來了。”
李忱掃了一眼因繁京第一美人的離去而日漸蕭條的繁京第一歌舞坊,安慰道:“蘇姑姑能培養出一個陳國皇后,一個陳國第一舞姬,日后也能培養出更多聞名九州的美人。”
舞坊的坊主蘇芮一邊引著李忱向里間走去,一邊打量走在陳國國相公子身邊的年輕人。蘇芮在舞坊生活了三十年,見過各式各樣的男人,大多是一些附庸風雅、貪戀美色的有錢人,偶爾有像李忱這樣身份貴重卻不顯山露水的文雅公子。但她從不曾見過似今日走在李忱身邊的公子這樣的人物。
那公子長得令人過目不忘,烏黑沉寂的眼神平淡無波卻隱藏著深邃的遺恨。
他烏發披肩,隨意用一條銀色桑絲帶束著。他身著楚國的寬袍大袖,腰間掛著一把長劍,似是落魄江湖人,又難掩桀驁貴胄氣。
蘇芮姑姑覺得這個年輕人大有來頭,不禁問道:“公子似是楚國人,不知可是第一次來我陳國繁京?”
那公子冷著臉回答:“在下來過繁京許多次了。”
李忱笑說:“蘇姑姑,我這位朋友自幼周游九州列國,他去過的地方可能比蘇姑姑您聽說過的地方都多。”
蘇芮故作埋怨地說:“公子既然來過繁京數次,我怎么卻第一次在舞坊見到你!”
李忱說:“他雖未來過舞坊,卻與咱們送去宋國的四位美人是至交好友。近些日子傳唱陳國的那一眾新曲子,全是出自我這位朋友之手。”
三人走到一間包房,蘇芮正要問他們是吃茶還是聽曲,李忱忽然顏色一冷,低聲說:“蘇姑姑,請把門關上,我有話要告訴你。”
蘇芮關好門,三人都是正襟危坐。
李忱說:“蘇姑姑,你可知道柳腰是我們送去宋國的一枚棋子?”
蘇芮冷笑道:“李公子,從我們舞坊出去的女人,哪個不是棋子呢?姿色平庸的,成了不堪大用的棋子,姿色出眾的,是能影響國家興亡的棋子。除了王后娘娘,柳腰是我蘇芮見過最美的女子,你們拿她做棋子,我也早就料到。還有那三個姑娘,也都是你們的棋子?”
李忱說:“那三個,并不知情,只有柳腰是棋子。”
蘇芮嘆道:“如此說來,你們只是用她們三個無辜的姑娘湊數罷了。你們男人,總喜歡把女人當做物件。”
李忱苦笑:“柳腰也曾懇求我放過她們三人,只送她一人去宋國足矣。但咱們那位窩囊的殿下,向來有意與宋國交好。既然不送公主去和親,卻只送一個舞女去宋國,不免惹人口舌,索性由我們國相府一手造就出陳國四大美人,一齊獻給宋王。”
蘇芮問:“可為何是柳腰?恕我直言,李公子與柳腰相識多年,對她一直百般照顧,難道你就不想留她在你身邊嗎?若不是柳腰與你交好,我也不會對她格外照顧,把舞坊最好的丫頭、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的綾羅綢緞都給了她。”
那楚國公子看了李忱一眼,李忱道:“我對柳腰,是敬重與憐惜,并無任何私情。我與她相識時,她女扮男裝,與我談論了一番陳宋兩國的國策,我一直想招攬她到我們國相府為國效力,誰知她不僅是女子,更是舞坊的舞女。實不相瞞,送她去宋國,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她的。她扮成男子時,就與我說過這個計策。后來她又讓我助她一臂之力,假借我陳國國相公子對她鐘情多年的名聲,將她變成陳國第一舞姬,然后獻到宋國,刺殺宋王。”
蘇芮倒吸一口冷氣,終于露出驚訝的表情:“李公子是說,是柳腰獻策,讓你送她去宋國刺殺宋王?”
李忱說:“正是。我來是要告訴蘇姑姑,柳腰若行刺成功,舞坊便要關門。為了給宋國一個交代,我們必須抓捕舞坊的所有人,尤其是蘇姑姑你。”
蘇芮平靜地說:“既然如此,我靜候李公子的逮捕令就是了。”
李忱說:“蘇姑姑多慮了,你不僅照顧過當今的王后娘娘,又照顧柳腰多年,于公于私,我都不會逮捕你。今日來此,只是想讓你知道一些來龍去脈,舞坊關門一事,算是陳國欠你的。這幾日你等我的消息,宋國那邊,一有風聲,我會立刻派人護送你離開陳國,然后我們會在陳國大肆搜捕舞坊坊主,從此便要委屈蘇姑姑隱姓埋名,客居他鄉。”
蘇芮說:“多謝李公子留我一命。我只還有一事不明。為何柳腰竟會主動請去宋國刺殺宋王?她一介陳國舞女,與宋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忱說:“她與我說,她自幼與哥哥一起長大,她哥哥曾是衛國的將士,衛國被宋國所滅,她哥哥慘死沙場,她一直要為哥哥報仇。”
蘇芮將信將疑,還來不及思索,只聽幾聲倉促的敲門聲,來人在門外低聲說:“請問我家公子在里面嗎?”
李忱起身開門,見他的護衛臉色蒼白,似有要事稟報。護衛說:“公子,不好了,大王接見了剛從宋國回來的使臣,大發雷霆。老爺讓你趕緊回家!”
李忱問:“宋國回來的人?是護送柳腰她們去宋國的張凌嗎?是宋國出事了嗎?”
護衛點頭說:“宋國沒出事!咱們府上可出事了!張大人說,柳腰姑娘在宋國白玉宮中的九州國宴上,公然行刺新宋王未果,還揚言她是齊國公主。她可是咱們國相府擔保送去宋國的,老爺說,宋國若一怒之下出兵伐陳,咱們那位窩囊殿下,首先便要對國相府開刀。”
李忱正思索為何柳腰要在國宴上公然行刺,而不是如她所說,暗中謀殺,他身邊許久未言的楚國公子突然問道:“柳姑娘是生是死?”
護衛沒有回答他,只是臉色慘白地繼續對李忱說:“那柳姑娘既然是為齊國報仇的亡國公主……老爺說,殿下早就想廢黜陳國國相一職,肯定會借此機會說咱們國相府與齊國舊人牽連!說不定還會給老爺判個謀逆大罪……公子趕緊回府吧!”
李忱立即起身,此時楚國公子一把抓住那國相府的護衛,又一次厲聲問道:“柳姑娘是生是死?”
護衛被那公子的氣勢所驚,顫顫巍巍地說:“不清楚......只聽……聽張大人說,新宋王根本不是傳言中的病秧子、傀儡王,他當眾生擒了齊國公主,將她扣了下來。張大人還說,那個新宋王遇事氣定神閑、深不可測,被當眾行刺,居然沒有動怒,讓人帶下了刺客和其他三個陳國女子,他便繼續與眾國使臣吃飯,還派人護送張大人離開宋國,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楚國公子放下護衛,對李忱行了一禮,說:“告辭。”便急匆匆揚長而去,不顧繁京城內的禁馳令,兀自上馬、疾馳,向東南方的宋國玉都奔行而去。
李忱望著窗下諸葛遁跡騎馬而去的背影,嘆息著對蘇芮說:“蘇姑姑,我與柳腰的情分,雖相識多年,卻不及我這朋友當時在舊城樓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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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陣陣,打破了陳趙邊境密林里的幽靜。當樹林里最后一縷夕陽被黑暗吞沒,諸葛遁跡下馬,在一棵老樹下閉目休息。
連續趕了兩天的路,明日可進趙國換馬,再過六日,才能勉強騎到宋國玉都。他心里算著算著,已然被困意席卷了全身。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玉冠錦袍,騎馬奔向一個紅衣女子。他朝她奔了許久許久,終于來到她的面前。他說:“蕭憶,齊國與衛國交換了你我的生辰八字,你一出生便注定是我的妻。”
紅衣女子冷漠地說:“公子,你認錯了人。我是陳國的舞女,不是齊國的公主。”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跟我走,不要去宋國!”
紅衣女子推開他,堅定地說:“我要去的是齊國玉都,我不會跟你走。”
她轉身要走,他從身后抱住她,說:“你去玉都是去送死,你以為刺殺一國之君是那么容易的嗎?“她掙扎著要走,他說:“你連活都沒有活過,怎么能去死?”
她停止了掙扎,問:“如何才算活過?”
他說:“兌現你我之間的諾言。”
她問:“我與你有何諾言?”
他說:“你我交換過信物,交換過生辰八字,聘禮、國書一應俱全,你要嫁給我。”
寒冷的早晨,夢醒時分,夢中的紅衣女子終究是不見了。他覺得寒意瑟瑟,迷茫地睜開眼睛。
林間的鳥兒三三兩兩、嘰嘰喳喳,他卻只有一個人。一個人伸了伸筋骨,一個人翻身上馬。
醒時雖然苦澀了片刻,但此時的他,突然嘴角噙笑。蕭憶,我果然沒有認錯你,只要宋王還沒處死你,我一定把你救出來!
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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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遁跡到達玉都之時已經入秋。他本想在客棧落腳后去尋幾年前在玉都結交的幾個貴戚友人,向他們打探行刺宋王的齊國公主的下落,但沒想到剛在飯館吃碗面的功夫,身旁的幾桌人全都在議論齊國公主行刺宋王的事情,他只靜靜坐著便能聽到遠比他想知道的還要多。
原來齊國亡國公主行刺傀儡宋王的事情,已經傳遍宋國的茶樓酒肆。
諸葛遁跡鄰桌的一個微胖的男人說道:“咱們這個新宋王呀,居然深藏不露!我舅父是宮中侍衛,經常聽他描述武王的魁梧、太子的英姿,卻從沒聽他提起過宋國二公子的模樣……”
他身邊的另一個男人打斷道:“兄臺小聲一點,咱們殿下已是大王,可不要再叫他‘宋國二公子’了!當心被人聽去。”
微胖的男人笑著收斂了聲音:“我又沒他壞話!我這是在夸他。想當年他哥哥跟隨武王收衛國、南征齊國,響當當的太子名聲,當然壓過了他一個病怏怏的二公子。可誰想到,他竟然能在九州國宴,不費吹灰之力就生擒武藝高強的齊國公主!武王被行刺過那么多回,也沒有徒手生擒過刺客!”
“你怎知齊國公主武藝高強?興許那齊國公主就是個弱女子呢!”
微胖的男人形容得眉飛色舞:“我舅父親眼看到的!我舅父可是隨著武王打下齊國駿城的百夫長,一個人能撂倒五個男人。可你猜怎樣,他根本打不過那個齊國公主!那齊國公主身輕如燕,十分敏捷,用的劍法是齊國高深莫測的秋水劍,嗖嗖地便將我舅父打得應接不暇。我舅父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已經被她一掌劈在脖頸后面。她的目標不是舅父,所以沒有與舅父戀戰,直奔向咱們大王。”
微胖的男人飲了一口酒,他身邊的男子聽得入神,問:“然后呢?”
“那九州國宴,可是請了陳、楚、趙、蜀四國來使的國宴,怎么會只有我舅父一個侍衛呢?大殿之上,起碼有十來個侍衛,一起想要逮住那齊國公主。沒想到她身法如此之快,下手非常狠毒,十來個侍衛,全都近不了她的身,近了身的都被打了個半死不活。我舅父至今還在臥床靜養。大夫說,幸好那刺客不是沖著我舅父去的,否則舅父可不只是臥床三月。”
“真的假的?那齊國公主不過一介女流,怎能如此了得?”
“她把滿殿的侍衛打趴下之后,直接沖向咱們殿下。殿下可好,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一個凌厲過人的擒拿術,直接將那齊國公主的雙手制住,挑逗了她幾句,便叫人將她帶下去了。之后,咱們殿下該聽曲子還聽曲子,不但厚禮款待陳國的使者,還笑納了與齊國公主一起被送來的陳國的三個舞女。”
“看來陳國對咱們宋國......”
“是啊!齊國公主可是以陳國第一舞女的身份被送入白玉宮的!”
“不過,這齊國公主公然行刺殿下,是要砍頭的大罪,怎么沒聽殿下下旨砍她的頭?”
“誰知道呢?興許咱們殿下壓根沒把這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先關她一陣子,大刑伺候,順便再問問齊國余孽的下落,然后再問斬。又或許殿下仁義,依宋律,不以死刑處置婦孺。但此事市井皆知,殿下早晚是要公開處置的。”
“看來這個齊國公主雖然是女中豪杰,卻也兇多吉少了。”
“不瞞你說,我有個親戚是齊國人,他說齊國公主五歲善琴,冰雪聰明,齊國滅國之時逃到了民間,齊國舊人都希望她還活著,也算給齊國人一個念想。沒想到她竟然敢去刺殺大王。宋國刑罰嚴苛,就算逃了死刑,也可惜了這個奇女子。”
諸葛遁跡起身向那鄰桌的幾人行禮道:“恕在下無禮,無意間聽到諸位談論齊國公主行刺一事。敢問各位可知道那齊國公主的下落?她被關在哪里?”
微胖的男人道:“兄臺免禮。據我所知,大王并未把她押送到哪個大牢,想必還關押在白玉宮中。看兄臺打扮,該是楚國人,難道這事情也傳到楚國了?”
諸葛遁跡說:“多謝指點。在下還有要事去辦,就不與諸位多聊。諸位的酒水錢,在下付了。”于是從懷中取出一塊完整的銀錠放在桌上,足足夠那幾人買一個月的酒水飯菜。他轉身離開,留下那幾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