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長江黃河之水依舊滔滔,物是人非。
這一年是至道元年,趙光義冊立太子,大赦天下,舉國歡慶。
其時正值三月,春風化雨,一位妙齡女子,騎著黑色駿馬,在官道上飛馳而過。
沿途江水滔滔,兩岸楊柳依依,她卻無心賞玩,也不駐足休息,眉頭不展,甚為火急。
此去是代縣的官道,路上皆有流民四散。女子勒馬駐足,向一老者詢問道:“大爺,你們這是要去哪?”
身材佝僂的老頭道:“要打仗了,我們正逃命呢。”
女子眉間不悅,道:“打仗就打仗,你們逃什么?”這年間,宋遼多有戰事,邊境常被叨擾,但從未見過百姓向關內逃走。
老頭見她樣貌驚艷,口音不純,想來是外鄉人,勸道:“姑娘,看你是要去往代縣。別去了,如今雁門關外正在打仗,不日就被攻破,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女子怒斥道:“你胡說!有堂堂楊家將在,雁門關豈會失守?”
老頭道:“姑娘還不知道吧。這一次遼兵來勢洶洶,據說在關外擺了一個天什么陣,楊將軍親自前往破陣,如今下落不明啊。”
女子終于是花容失色,驚道:“當真?”老頭肯定道:“沒錯,不然咱們代縣百姓為何會逃。”他也不再啰嗦,邊走邊道:“姑娘,你也快逃吧。”女子抬頭凝望雁門關方向,毫不猶豫地趕了過去。
此女正是楊排風。她隨凌楚瑜學藝九年,武功、兵法、陣法、機關,凡是將來能有利兩軍對陣的皆學。此次遼兵大舉壓境,形勢危急,她心系楊家,便下山前往雁門關,助楊景守關。
至于凌楚瑜,這些年來一直在山上閉關,極少下山,只因懼怕皇帝趙光義猜忌。近年來雖宋遼戰爭不斷,但大多都是掠奪財物,不吞地,各有勝負,他也安定深山,不聞不問。
可近日來,他心情難平,自責愧對王如萱,便只身一人下山,希望在塞外能尋到她的蹤跡。
楊排風不禁感嘆他為情所困,何以成事,憤恨之余,已到雁門關外。通報姓名后,前來迎接她的竟然是大嫂花解語,這讓她有些不解。
看著當年的燒火丫頭已亭亭玉立,花解語激動不已,牽著她的手往帥帳而去。
帥帳內一名身著盔甲,頭發花白的老人正端坐當中,威嚴赫赫,楊排風吃了一驚,當即跪拜道:“拜見老太君!”
此人正是佘賽花。她身邊站立的,都是幾位兒媳婦。原來遼兵逼迫雁門關,皇上下令楊景為代州兵馬元帥,抵抗遼兵。而遼兵主帥仍然是老對手耶律休哥,而這先鋒大將韓昌久攻不下,便在雁門關外擺了一個大陣,名為“天門陣”,邀楊景闖關,并承諾若能破陣,他便揮師而歸,此生不在領兵侵宋。
楊景在邊關磨煉多年,深知雁門關難以抵抗,便應了對手,約定一個月后破陣,實則在拖延時間,等候朝廷援兵。
可對手頻頻挑釁,楊景也不甘心,便獨自一人前去偵查,隨后下落不明。收到消息的趙光義震怒,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適人選。就在此時,老太君佘賽花一身戎裝,上殿討旨,掛帥出征,誓為朝廷鎮守雁門。皇帝和滿朝文武大臣被其感動,無不動容,便同意了。
眼下距離一月之期不遠,楊景生死未卜,而其子楊宗保為尋父親,竟也私自外出,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眼下老太君愁眉不展,若約定之日不去破陣,軍心定然大亂。正與眾兒媳商議對敵之策,不巧楊排風來了。
佘賽花露出笑容,道:“排風,好孩子,幾年不見,出落得更漂亮了。”旁邊的幾個嫂嫂也起哄,楊排風瞬間臉頰飛紅。
佘賽花續道:“排風,你來雁門關做什么?”當年她拜師學藝,這些年只有書信往來,如今她出現在此,均不知其來意。
楊排風正色道:“排風聽聞遼兵來犯雁門關,心系江山,這才星夜兼程,趕來支援。”
佘賽花微微點頭,欣慰道:“嗯,不愧是我楊家女郎。你師父這些年可好?”
提及凌楚瑜,她臉上有些掛不住,有些怨氣道:“師父這些年被情所困,郁郁寡歡,數月前下山后,就了無音訊。”佘賽花聽罷長嘆道:“自古情關難過,這孩子若一直這樣,只怕終身遺憾。”
此時帳外有士兵稟報:“敵軍先鋒大將韓昌在關外叫陣。”
眾人臉色凜然,一直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楊景父子失蹤,為了穩定軍心,佘賽花一直封鎖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如今韓昌前來,定是知曉虛實。
韓昌之名,宋軍無人不知。這些年來凡是他為將的戰爭,宋軍皆敗,名氣僅次于耶律休哥。如今兩人交手,帳內諸女皆俏眉緊鎖,氣氛陰沉如霾。
楊排風刷地站了起來,主動請纓道:“老夫人,排風前來討令,到雁門關戰他韓昌。”
佘賽花搖頭道:“韓昌勇冠三軍,不可輕敵。”
楊排風道:“愿立軍令狀,不擊退韓昌,軍法處置。”
她師從凌楚瑜,這些年武功突飛猛進,就連凌楚瑜都說江湖中年輕一輩,均不能敵。佘賽花見她眼神堅定,眼下既也沒人能抵擋韓昌,為了穩定軍心,便答應下來。
此時雁門關外號角聲撕裂天空,只見一隊人馬正在關外叫戰。為首的大將眉須鮮紅,虎目而視,手中一把托天叉,尤像佛教中的夜叉,讓人膽寒。
俄頃,關門緩緩而開,從里面駛出一匹黑馬,高大健碩,蹄聲如雷,就連一向自負看過天下好馬的遼人也不禁夸贊。在往上看,來者竟是一員女將,身披戰甲,手握長槍,頭盔下露出一雙銳利的眸子,殺氣逼人。
韓昌見是一個女子,料想楊景定不在關內,叫囂道:“來者何人?”楊排風將馬停下,道:“天波楊府楊排風。”韓昌皺眉道:“不曾聽過天波楊府有楊排風這號人物。”
他言下之意是有意貶低,引得手下齊聲哄笑。韓昌道:“我不和女人交手,你們因為宋朝女人都是生育工具,叫你們元帥出來。”在遼國,女子跟男人無疑,生下來就會騎馬射箭,就連太后幾個女兒,都熟練弓馬,在他們眼中,大宋那些千金小姐過于嬌弱,哪里能上戰場。
楊排風氣得俏臉通紅,怒道:“敵將莫要囂張,我大宋言而有信,你與我家元帥約定破陣之日未到,我家元帥不愿欺負爾等,故而派我前來教訓你們。識相的快快離去,不然就怪我的長槍不饒人。”
韓昌已經確定楊景不在軍中,對手只是掩人耳目,笑道:“原來你們元帥是縮頭烏龜,既破不了陣,又不敢出戰,派一個女子出戰。依我看,你們還是快快投降。”他身后的手下也嘰里呱啦亂起哄,楊排風雖不懂契丹語,但從他們的獰笑中不難看出,大都是些污穢之詞。
楊排風性如烈火,就算在蒼云山上,面對形形色色的人,旁人也不敢出言不遜,她攥緊槍桿,雙腿猛加馬肚,沖了而去,喝道:“狂妄之徒,看槍!”
韓昌見她騎馬嫻熟,姿勢頗為眼熟,心想:“這女子倒有些本事。”但他可不把一個女子放在眼里,心想她武功縱使再好,也只是一個黃毛丫頭。此時左右策馬而出,欲生擒楊排風。在遼軍中,凡是能俘獲俘虜的,皆由他們處置。兩人瞧見她眸子漂亮,心想定是個美人,色心大發,故而想生擒回去,以做玩樂。
楊排風見兩騎朝自己而來,長槍斜擊,勢大力沉地將一人彎刀磕飛,再順勢回掃,將另一人頭盔擊飛出去。她槍法力道大,又不失靈動,韓昌倒吸一口涼氣,驚呼道:“楊家槍!”時隔多年,他再一次領教楊家槍,不好的回憶涌上心頭。此時那個年輕女子已將兩名遼將擊落馬下,朝自己殺來。
其余遼兵見狀,紛紛趕來支援,韓昌心知他們絕非對手,呵斥一聲后,舉叉相迎,道:“女娃,我來領教。”
楊排風一聽,頓時大怒,揮槍一刺,喝道:“我叫楊排風。”她這一槍既快又狠,扎人胸膛,讓韓昌不禁想起死去的楊七郎。他不敢怠慢,托天叉回掠,由下往上畫了一個半圓后,將對手長槍托飛,盡顯批亢搗虛之妙。遼兵見將軍大展神威,紛紛歡呼。而韓昌自己心里清楚,眼前這個女子絕非泛泛之輩。
此番興兵,為了是攻破大宋西北防線,為日后南侵多一條進軍路線。可這雁門關易守難攻,而且道路狹窄,難以展開兵力,若是強攻,損失慘重。況且這次守關大將乃楊繼業之子楊景,此人兵法謀略不在其父之下,多年征戰,遼國在他手里討不了好。
可不知為何,在城中的細作傳出消息,楊景已失蹤多日。韓昌覺得此時正是討伐時機,但老謀深算的耶律休哥唯恐有詐,一面派韓昌邀戰試探,一面悄悄派兵潛伏在四周,倘若消息準確,便一鼓作氣拿下雁門關。
可眼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武功奇高,若不能勝,挫其軍威,即便是下令強攻,也會損失慘重。想到這里,他收起小覷之心,提韁催馬向前疾行,托天叉猛地探去,殺氣撲面而來。楊排風側身一擋一拿,順勢猛扎,正是槍法中最基本,也是最難練的“攔拿扎”。韓昌屏住呼吸,左掌急忙回救,勉強躲開。
他見女子槍法姿勢再熟悉不過,怒道:“凌楚瑜是你什么人?”楊排風得意道:“知道厲害了吧,他是我師父。”
凌楚瑜乃他畢生之敵,十年前五臺山一戰,他損兵折將,差點被休哥斬首。后來他暗暗發誓,今生今世定要手刃他的項上人頭。可他卻消失匿跡了一般,這讓他有些遺憾。
韓昌道:“他在哪?快叫他出來,領教我精心設計的天門陣。”
楊排風冷笑道:“對付你,還不用我師父出手。你叫韓昌,我聽我師父提起過你,說你會是我大宋未來二十年的勁敵。”
韓昌微微錯愕,沒想到對手竟然對自己有如此評價。但聽楊排風續道:“我師父還說,你武功謀略雖高,但都是模仿耶律休哥戰法,難有突破,若不打破這個界限,便一生活在休哥的影子下,不足為懼。”
話落,韓昌如頭頂遭雷劈一般,僵住原地,一動不動。楊排風的話如一根針直扎心房,多年的疑惑仿佛撥云散霧,四散而去。他不得不佩服凌楚瑜對他的了解竟如此之深。
“大言不慚!”話雖不錯,可他卻不能承認,不然有失顏面,道:“你這個丫頭,也配來諷刺本將。你既然是凌楚瑜的徒弟,那我就要看看你從他手中學了多少本事。”
楊排風將長槍插入地面,從馬鞍抽出一根長約三尺的木棍,木棍表面漆黑,凹凸不平,韓昌奇道:“這是什么兵器。”楊排風笑道:“燒火棍。”
韓昌怒氣沖天,這燒火棍不就是廚房燒火用來添柴的工具嗎,竟然拿來當兵器,道:“你竟敢小看本將軍。”楊排風卻道:“你別小看了我的燒火棍,這才是我真正的武功。”韓昌自然不信,倏地躍起,飛身而前,揮叉欲擊。而楊排風并不閃躲,舉棍一擋,當地一聲,竟將對手擋了下來。韓昌吃驚,身體在半空后仰,右足閃電點向楊排風腰間,欲將其踢落下馬。可楊排風反應其快,向左一個縱身,掠出一丈之外,穩穩落地。韓昌一招不中,順勢追擊,叉棍交錯,斗得是旗鼓相當。
此時雁門關城樓外,佘賽花正凝視兩人打斗。她心里清楚,楊排風此戰關乎士氣,不容有失,心里也擔心她的安危,便帶著一眾女將,立在城頭,為楊排風助威。
韓昌斗到激烈,只覺得對手的棍法招式十分怪異,既有棍法無窮綿密,又兼槍法凌厲多變,殺伐迥異,精妙無方。他不禁感嘆中原武功,博大精深。他在招式上難分高下,便心生一計,欲以內力決勝負。雖有有些以大欺小之嫌,但兩軍交戰,又不是江湖比武,只有勝敗。
楊排風初用棍法迎敵,竟有意想不到效果,心中暗喜。突聽呼呼做響,只見對手以托天叉纏住自己的棍頭,左掌趁勢偷襲,拍向自己胸口。她性格雖直,但畢竟是女兒身,左臂下意識護住胸口,結結實實挨了一掌,身體一晃,被對手螺旋真氣侵入體內,周身穴道如被針扎,急忙后撤,捂住胸口,氣喘吁吁。
韓昌得勢哈哈大笑,緊跟一掌,不給對手喘息機會。楊排風猛吸一口氣,右掌平平推出,看似無力抵抗,可剛一接上,一股滔天掌力如海嘯般透來,韓昌急忙馬步下沉,奮力抵抗。
兩人膠住不動,體內真氣相互激蕩,只要稍微放松,輕者重傷,重者直接身亡。遼兵見兩人不動,便起了歹心,揮刀劈了過去,欲助韓昌。可此時楊排風正全力抵抗韓昌,根本無暇分心,眼睜睜看著刀朝自己脖子砍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嗚嗚破空之聲傳來,幾支箭準確無比地釘在那些遼兵咽喉。韓昌斜眼一瞧,只見城門樓上,幾名女將正挽著弓,箭正是她們所發,而城門離此處有一百二十步,能有如此精妙箭術,怎不讓人背后發涼。
此時遼軍號角聲突然想起,遼兵如潮水般涌了上來,原來是耶律休哥下令發動奇襲。楊排風一時間難以拿下韓昌,又不能脫身,進退兩難。此時城門打開,殺出一隊人馬。為首的將領是個女子,從頭盔的縫隙中看出她褶皺的皮膚。
“老夫人!”楊排風驚呼道,原來是佘賽花見遼軍偷襲,親自帶兵出城相救。韓昌也見勢不妙,唯恐被兩軍誤殺,卯足了勁將楊排風推開,急忙逃遁。楊排風豈會放過,急忙追趕而上。韓昌因力氣耗盡,難以抵擋,好在護從拼死擋住楊排風,這才逃走。
佘賽花見她轉危為安,道:“排風,窮寇莫追。”楊排風也知眼下當以守城為要,便騎馬隨佘賽花回城。登上城樓后,發現遼兵如潮水般涌來,主攻城門,其余佯攻,延綿數里,意在分散兵力。佘賽花急下軍令,死守城門,調遣射術嫻熟士兵,將四周佯攻的遼兵射殺于城墻之下。
遼軍在四周事先早有埋伏,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城門雖難以攻克,但四周城郭已漸漸被遼兵登上,隨后越來越多的遼兵從外城墻登上城頭,雁門關岌岌可危。
就在此時,一飛騎由西而來,馳騁在城墻的走馬道上。手里長槍銀光閃閃,所到之處,遼兵無比驚駭,一一被掀落下城墻。
來者正是失蹤多日的楊景。他一馬當先,指揮守城,宋軍見將軍歸來,士氣大漲,拼了命地守城。鮮血染紅了城墻,耶律休哥見勢已去,為了減小傷亡,鳴金收兵。宋軍得勝,在城墻上歡呼雀躍。
此時一股渾厚聲音回蕩在雁門關外,眾人聽得是清清楚楚:“楊六郎,三日后便是破陣之約,老夫恭迎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