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瑜發瘋似的催馬而行,悔恨、自責、憤怒交迸,耳邊充斥著尖銳的箭簇聲,每一箭仿佛穿心而過。腦海中不停地響起楊希的聲音:“救爹爹……救哥哥”,揮之不去,當即催馬,無腦地狂奔而去。
不知多久,突然戰馬一個踉蹌,將他摔了出去。原來是他不停催馬,馬實在支撐不住,失了前蹄,將他拋了出去。凌楚瑜在草叢里滾了好幾圈,撞在一棵樹上,才停了下來。趴在地上瘋狂咆哮,腦海中都是七郎死去的面孔,他雖魯莽,但心性率真,如今卻成了權欲和私仇下的冤魂,怎不痛徹心扉。隨著嘯聲驟停,凌楚瑜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凌楚瑜緩緩醒來,已是天亮,身上濕噠噠,黏糊糊,可是他絲毫不在意,將面埋進泥漿中,雙拳緊握,想起自己竟不顧楊希性命自顧逃命,驀然間,他驚醒過來,“難道自己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自從他初入江湖以來,從未有過的輕生怕死的念頭,心里悔罪愧疚越發濃烈,越想越怒,突然跳了起來,運足內力,將林間的樹木當成上官飛,劈了過去。登時林動鳥驚,碗口粗的樹木嘩啦嘩啦倒了一大片。
也不知打了多少掌,丹田終究是空虛,雙臂下垂,手掌青筋暴起,倒了下去,淚水直流,“七郎,我凌楚瑜貪生怕死,豬狗不如,我不配進楊家,我不配。”說罷猛地直起身體,撕下左臂衣袖,赫然露出一個“楊”字刺青,右爪猛戳,入肉一分,緩緩往下劃,留下五道血痕,那楊字也被鮮血掩蓋得模糊不清,心灰意冷躺了下去。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躺了多久,眼皮一直忽閉忽開,突然腦海中響起聲音,“救爹爹……救哥哥!”凌楚瑜猛地乍醒,心想:“我死不足惜,但是義父他們還被困兩狼山,危在旦夕,就是拼掉性命,也要救他們出來,也好償還我的罪孽。”說罷他站了起來,看著一旁的黃馬,正無力地低頭嘶叫,走了過去,愧疚道:“老朋友,你也看不起我是吧。但是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你就委屈一下,再跟我這個貪生怕死之徒走一遭。”那黃馬突然揚起頭,抖了抖,嘶叫一聲,仿佛再說:“愿意赴湯蹈火”,凌楚瑜含淚摸了它,正想上馬,但不遠處忽然傳來了細微的悉悉聲音,他唯恐是遼兵,急忙躲入倒下的大樹后藏了起來。
“剛剛還有聲音,這會什么都沒有,真是奇怪。”有人說道。
“這里樹木倒了這么一大片,看切口,似乎是被撞斷的。”
“別開玩笑了,誰有這么大本事徒手將樹打斷,還是這么一大片。”
“你看,這里有馬,這附近一定有人。”話音剛落,拔刀聲響起。
凌楚瑜感到腳步聲漸漸臨近,這些人說話是正宗漢語,不是遼兵,極有可能是上官飛派來的追兵,他暗暗運勁,準備隨時出手。
“呀!”忽然凌楚瑜瞧見地上有一團黑影,側身一躲,躍了出去,抬頭只見來者約十人之數,身著宋軍官服,剛才那人揮刀劈下,撲了個空,怒道:“你是什么人?”凌楚瑜不愿多糾纏,朝黃馬方向而去。
那拿刀的宋兵看出他要逃跑,急忙跟同伴大喝:“攔住他。”迎面撲來兩人,挺槍而進,封去退路。凌楚瑜雙掌飛去,擊退二人,驚道:“楊家槍?你們是楊家軍?”
那些宋兵被點破身份,均是一愣,凌楚瑜道:“你們將軍是誰?快讓他來見我。”
“是誰要見我?”一騎快馬從林中躍出,劍眉薄唇,世家公子模樣。
“趙德?”凌楚瑜吃驚道:“你怎么在此?”
“你是……”他有些意外,眼前這個人蓬頭垢面,頭上掛著落葉,只是從軍裝盔甲上依稀辨認是自己人,沉思道:“聲音有點耳熟。”
凌楚瑜雙手扒拉臉上的泥塊,道:“怎么不認得我了?”趙德眼睛一亮,道:“楚瑜!”他急忙翻身下馬,道:“你怎么?令公他們呢?”
當時朔州一戰,楊繼業大軍被打散,只有三千余騎沖出重圍,剩余的大軍被遼兵包圍,趙德也在其中。他率領部隊拼命沖殺,好不容易才殺出,只剩百余人,隨后他又沿途收攏被打散的部隊,這才有眼下的數千之眾。
聽了凌楚瑜將事情一說,趙德道:“你不是去陳家谷口搬救兵嗎?那里有五千兵馬,咱們可合兵殺過去。對了,楊七郎呢,不是和你在一起?”
凌楚瑜低聲道:“七郎他……他死了。”趙德驚呼道:“什么?七郎死了,怎么死的?”凌楚瑜哽咽道:“在陳家谷口,上官飛他們為了替潘豹報仇,將七郎……吊在百尺竿頭,萬箭穿心……”說道這里,他喉嚨如塞鉛塊,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可恨!”趙德氣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道:“待我們返回代州,定要告到皇上那里,讓潘家滿門抄斬。楚瑜,還好你逃了出來。”凌楚瑜神色悲戚,道:“我眼睜睜看著七郎被吊在十丈高,一箭箭穿心而過,卻無能為力,我無臉再面對義父。趙德,你速帶人馬趕往兩狼山,一定要將義父他們救出來。”
“那你呢?”趙德冷冷問道。凌楚瑜低頭道:“我?”他怔忡一會,道:“我沒臉見楊家人,天下之大,也無我容身之地。”他此刻感覺被天地所厭惡,仿佛自己的存在是那么扎眼,頭垂了下來,轉身就走。
他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忽然被人拉住后頸,被提了回去,回過頭來,鼻子挨了一拳,吃痛飛血,他定睛一看,是趙德。
一臉不可思議的趙德露出幾分難以置信的笑容,他自從認識凌楚瑜開始,從來沒在他手上討得好處,今天竟然將他鼻骨打出血,心里十分滿足。
“凌楚瑜,楊七郎之死,罪不在你,何必自作聰明,將這罪責攬入自己身上。如今令公仍深陷囹圄,你不思相救,反倒將這個重任丟給我,我什么貨色你不知道嗎?要想救出令公,非你不可。不然楊七郎為何舍命救你,受著萬箭穿心而死的下場。”
凌楚瑜呆了一呆,頭腦轟地一聲炸開,回蕩著七郎臨終遺言,牙齒咬住下唇,鮮血當即流出,顫聲問道:“趙德,我還值得你信任嗎?”
此時趙德做出了一個他迄今為止從來沒有想過的動作,單膝下跪,抱拳哄然道:“雁門關騎軍都副指揮使趙德,聽候指揮使大人調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語畢,他身后的一千士卒紛紛下馬跪地,齊聲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凌楚瑜雙眼通紅,胸口熱血沸騰,翻身上馬,顫聲道:“眾將聽令,隨我前往兩狼山,救出令公。楊家……忠義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