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你師父他們還好吧。”老頭忽然提起自己的兩個徒弟起來。“想想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們了!”
王如萱也想師父,這次蒼云山之行,由于陣營不同,都沒機會跟他說過一句話,道:“他老人家很好!”
魏谞淡淡一句道:“他有沒有向你提過我?”王如萱不善說謊,微微搖頭。老頭一臉不悅,怒拍桌子,扯著嗓門道:“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枉費我多年的悉心教誨,真是欺師滅祖,沒有良心的混蛋!”他言辭鑿鑿,確有其事似的。
王如萱心知師父秦之槐秉性,他云淡風輕,極重情義,為人謙和,為尋自己行蹤不辭辛勞,蒼云教有難,他毅然上山相助,又怎會是薄情寡義之人呢?
“師父他才不是這樣的人咧!”王如萱弱弱地說了一句,魏谞立馬眉頭倒豎,怒道:“哼,就屬他們兩個沒良心。當年我帶他們前去蒼云山,助我奪劍,豈知不僅沒幫上忙,反倒是和百里無極那混小子相談甚歡。離山后,兩個孽徒對他更是念念不忘。三年后,他們留書出走,說什么找到人生的目標和志向,什么狗屁目標,他們不久就加入蒼云教,成了教中首腦之一。”
凌楚瑜聽罷暗暗偷笑,也理解秦之槐和余秋白苦衷,在這么一個瘋癲的師父手下,離開是早晚的事,道:“前輩,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您兩位高徒自然是有他們的志向,總不能一直留在身邊不是。”
“什么狗屁志向,都是被百里無極那小子忽悠了。”老頭忿忿不平,惡毒地又罵了幾句,才平靜下來,嘆道:“他們只學了我一半功夫,這樣的武功就去闖蕩江湖,豈不是被人笑掉大牙,辱沒了我的名聲。況且我對他們的期望可是高的,以后還指望他們給我完成心愿,就這樣不啃一聲走了,想來我就生氣。”
何瀟之道:“前輩,您武功都這么高了,還有什么心愿是您做不到?”
魏谞瞇了瞇眼,說出了讓所有人震驚的話,“我收他們為徒,是見他們天資聰穎,希望有一天,他們其中能有一人打敗我,甚至殺了我!”眼神堅定,神采奕奕。
王如萱知道老頭不是開玩笑,難以置信地驚呼道:“師公……師父他們可不敢……”
魏谞搖頭嘆氣道:“我知道他們不敢,他們打小就聽我這樣嘮叨,對我是又敬又怕,也因為如此,他們心里總想著快些離開我身邊,但他們也是極度自負之人,若沒有讓他們打心里佩服的人,寧愿留在我身邊侍奉,聽著我瘋瘋癲癲的話也不愿委屈他人之下。他們也孝順,隨著我東奔西走,毫無怨言。當年我知道他們去投靠百里無極這小子時候,你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我是半喜半憂。喜的是百里無極這個人,豪氣萬丈,胸有溝壑,與他相處短短數日,如飲老酒,濃烈刺激,全身的毛孔都睜開,熱血沸騰,我那兩個徒弟能跟著他,可橫掃天下,一展志向。憂的是他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繼任教主后,蒼云教勢力如日中天,江湖正派豈不忌憚?果不其然,幾年后天下正道門派群起攻之,圍攻幾月不下,死傷無數,若不是他莫名其妙死了,這天下武林,唯恐就是他的了。”
老頭這一番話,確確實實讓人手心冒汗。不是危言聳聽,當年的蒼云教勢力是如此可怕,竟能與天下為敵。而就是這樣一個幾乎無敵的門派,掌門人百里無極仿佛一座聳立入云的蒼松,只要他不倒,蒼云教就永不覆滅。
“據說二十年前,蒼云教教主可是一人擊退了所有正道高手,震懾全場。”這些有點年頭的事情,后人也只是聽說而已。
魏谞想了想,道:“百里無極三天前后一共擊敗三十六名正道高手,可以說出了我們幾個老不死的,當時天下能叫得出名的高手,都敗在他的手上。”
“這……百里無極……這么強?”何瀟之簡直不可想象,但隨之更加驚訝道:“那現在的武林盟主東方魄,二十年前能殺了他,豈不是更加厲害?”
老頭不屑地呸了一聲,道:“哼,狗屁武林盟主,東方魄這小子不過是鉆了空子而已。當年百里無極雖力退三十六名高手,但再如何厲害的人也架不住這車輪戰,早就是強弩之末了。東方魄那廝不知怎的,竟能無聲無息地繞過蒼云山天塹,直達腹地,這倒是讓人奇怪。”
凌楚瑜思索著,八成是通過密道直通蒼云教。不過又是如何被東方魄知曉的,就不得而知了,問道:“前輩知道如此清楚,難道當時也在山上?”
老者長嘆一聲,當年天下正道圍攻蒼云教,他擔心自己兩個徒弟安危,曾偷偷潛入。他武功高強,天塹根本難不住他,也目睹了百里無極力戰群雄的場面。以為正道無法攻破蒼云山,卻突然傳來百里無極被殺消息,當時也是極為震驚。他將粗碗倒滿酒,單手平舉,緩緩倒下,道:“可惜百里無極那小子咯,他才是百年難得的天才,假以時日,武功定會超出我們四個老頭。可惜,可惜!”
眾人沉默不語。
“師公,接下來您有何打算?”良久,王如萱打破沉默。老頭雙眼放光,喜上眉梢,道:“丫頭,我想把畢生所學傳授于你。”王如萱微微錯愕,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得到如此“厚愛”,廢材三師弟也投來羨慕嫉妒的眼光。
還沒等她反應,老頭又說道:“丫頭你天資聰穎,心性上善,若得我傾囊相授,領悟上乘劍道,十年便可超越你師父,未來不可限量,到時候你來完成你師父未完成的事,跟我較量,我相信你一定能超越我!”說罷哈哈拍手。
王如萱受寵若驚,支支吾吾道:“師公,徒孫……徒孫不敢……”老頭“嘖”了一聲,面露不快,嚴肅道:“怎能如此不濟,沒有志向,跟你師父他們一樣,畏手畏腳,難成氣候。”
“前輩!”凌楚瑜為了緩和氣氛,恭敬道:“您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王姑娘再怎么練,也不是您的對手。況且世上不是還有其他三位宗師嗎?您不去找他們較量較量,奪個武功天下第一,這才實至名歸。”
沒想到魏谞不屑一顧,沒好氣道:“他們三人,我已二十年沒見過他們了。而且之前跟他們交手數不勝數,知己知彼,忒沒意思。就算現在交手,也是半斤八兩,不如培養一個能打敗自己的徒弟來得有趣。”
凌楚瑜為之莞爾,道:“前輩,您不是悟出新劍道了嗎?應該還沒跟他們較量吧,這歸藏劍重新淬火重生,不想試試?”
老頭將右腿搭在長凳上,懶洋洋道:“我能精進,他們就不能?而且這三人各自參道,早就沒了這江湖爭斗之心,若不是非必要的時候,我們四人都心照不宣,從不交手。”
凌楚瑜暗暗稱奇,這四大宗師真是越老越怪,這武功到底有多高,想想眼前這個老頭,就覺得可怕。
魏谞忽道:“我得歸藏劍時,自詡天下無敵,曾找過他們。”
眾人不敢出氣,仿佛在聽一個了不得的故事,咽了咽口水,豎耳聆聽。
魏谞雙眼銳利無比,道:“我首先去找老和尚,他在五臺山清涼寺參禪悟道,最容易尋得。豈料我剛到他老巢,就被守山的十八羅漢圍住,進退不得。”
“什么?以您的武功,那十八羅漢居然能攔住您?”何瀟之不懂事地高呼。
老頭眼里露出討厭的神情,道:“這十八羅漢武功不算高,但是他們結成的十八羅漢陣,可是天下第一防守大陣,老和尚參禪,自然不希望有人打擾。我來回沖了十八次,才將他們沖破,沖著老和尚的茅舍就叫罵。”老頭雖不說,眾人也知他口中會喊出什么話來。
“老和尚定力十足,居然龜縮不出,只淡淡回了句話,‘魏施主,老衲十年前就止兵戈,請回吧!’我哪肯同意,‘禿驢,十年前你我相斗的那股沖勁去哪里?是不是遇到什么紅塵知己,做了什么對不起佛祖的事,才專心參禪。’”別說當時清涼寺的和尚聽了都無奈“阿彌陀佛”了,凌楚瑜這會聽了,也覺得老頭歲數這么大了,這嘴也毫不留情,忒毒了些。
魏谞接著道:“老和尚不回話,為了逼他出來,我就說,‘若一天不出來,我就殺一個和尚,直到殺光為止。若清涼寺和尚殺完了,我就去附近寺廟抓和尚來殺,殺到你出來為止。’”
王如萱失聲道:“師公,您這是嚇他的吧。后來那位大師出來了嗎?”
魏谞挑了挑眉毛,認真道:“開玩笑?我從來不開玩笑,若不來真的,老和尚能出來?”王如萱驚呼道:“師公,您怎么為了逼大師出來就濫殺無辜呢?”老頭卻笑道:“若不想我殺人,老和尚出來就行了,那些禿驢的姓命不在我而在他。”王如萱心有余悸,難怪都說自己這個師公亦正亦邪,這想法也是讓人心塞,有些不敢繼續問,但還是怯生生道:“那后來呢?”魏谞道:“老和尚一生要強,心性未定,他知我說到做到,不敢不出。當他踏出禪房的第一步,我觀他氣色,就知道我仍舊贏不了他。”
“為何?”
魏谞回憶道:“老和尚以前本相怒目圓睜,狂妄傲睨,看不慣的事就愛動手,嘴上功夫不輸于我,何等威嚴赫赫。如今慈眉善目,但眉宇間不怒自威,震人心魄。這就是他所參的禪,去表存真,威不外露,可意動而勁生,神游而氣藏。”
眾人對高手境界所知不深,但魏谞如此之說,心下都想,唯恐窮盡一生之力,也難以比肩。
魏谞有些失落道:“看到老和尚如此境界,自知不敵,就灰溜溜地走了。買醉三天三夜后,忽然得到老狐貍的消息,原來他十年前做了后周主幕僚后,就極少行走江湖,如今得知他行蹤,也出于心中不甘,就尋了過去。”
這老狐貍也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魏谞給他冠于狐貍之名,可見其心性縝密狡猾。
“我來到他的府邸,尋得他書房。推門而入,他正在獨自對弈,對我前來竟然毫無意外。我醉意未消,心中之氣難散,揚言跟他交手。他卻笑道,‘魏兄,待我下完這盤棋如何?’我低頭瞧了一眼,棋盤上黑白雙子相互糾纏,廝殺得昏天地暗,我不在棋中,卻已感知濃濃殺意,后背如涼水澆過,酒氣頓時消散殆盡。”
“棋盤上的殺意外露,下棋之人棋藝是相當厲害。”
魏谞嘆道:“老狐貍精于算計,跟他交手如履薄冰,總得小心翼翼,因為你的每一步或許都在他的設計中。很多心智不定之人,未交手氣勢就輸了一半,我之前介懷老和尚,心有不逮,被他鉆了空子,又瞧了這盤棋,自己自然而然代入其中,竟不禁執起黑子,而他笑著拿起白子。我與他對弈二十四手后,我的黑子被他白子所圍,前有阻擋,后有追兵,已是山窮水盡,兵斷糧絕。我已大汗淋漓如雨,喉嚨如火燒,舉棋不定,手中那枚黑子遲遲不下,心窩仿佛一直抵著一把刀,隨時會被穿心而過。”
“前輩,您這是中了他的詭計!”魏谞先是心有介懷,又帶醉意,才會被人趁虛而入,凌楚瑜道:“這幻術詭異非常,前輩您后來是如何破出來的?”
魏谞坦然道:“這棋局我哪里能破。當我舉棋不定時,恰巧門外有傳令兵闖入,老狐貍是后周主幕僚,本來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恰巧有緊急軍情呈上,我才有幸得救。老狐貍也是萬萬沒想到,殺不成我,他只得作罷。”
“前輩就這樣算了?”何瀟之不解,同為比肩而立的高手,吃了虧還能不討回來的道理?魏谞神色有些惆悵,道:“老狐貍成為幕僚后,把心計從棋盤放眼到整個天下,廟堂天下,格局之大,豈是我一介江湖武夫可比。他計算之精,無人出其左右,我自知就算心境如常,也不是他對手,不如遁去。我連敗兩人,形如死灰,但我并不死心,就遠去大漠,尋那老頑固的蹤跡。”
老頭越說越起勁,笑道:“老頑固性格直,容易被激怒,只需稍加刺激,就能引他與我交手。我在大漠尋了他三月,終于在一處村里找到他。此時的他是笑容滿面,越發童真,旁人根本瞧不出他是個武功厲害的人,若你存心戲弄于他,他坦然自若,面帶微笑,反倒讓你自慚形穢。他一瞧見我就笑呵呵說道,‘老哥,你迷茫了。’我知道他意思,我以為悟得劍道,得了歸藏劍,就自詡無敵,但見了老和尚,老狐貍和老頑固后,心知他們修為已漸入化境,從修武進到修心,境界已高出我一籌。老頑固說我迷茫,是因為我一心要爭,執念太深,終究迷失本性。老和尚神精內斂,老狐貍算計天下,老頑固返璞歸真,都悟其道,唯獨我還沉迷于世。后來我從大漠歸來,封劍修心,十年終有所悟。”
“前輩悟到什么?”
魏谞用手指比劃一個“二”,朗聲道:“兩個字,一靜一穩。”
“靜……穩……”
魏谞高聲道:“不錯。這靜中藏爭,穩中帶急,不正符合我嗎?世人都稱我為瘋子,瘋子為何是瘋,是因為瘋子他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事,說別人說不出的話。這些種種,都是世人眼中怪誕行徑。若瘋子一旦成了,那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瘋和智,本來就在一念之間。我急于求成,但要恪守穩健,腳踏實地,要爭天下,須謹記靜心,多思而行,瘋子不過是外人看不懂的智者罷了。”
“所以前輩一劍自當空,空空如也,不爭不急,穩靜如水,一切皆空,但劍之所向,萬物皆空。”
“嘿!你小子說得真對!”老頭開懷大笑,嘩嘩倒酒,道:“當飲此碗。”
從午到夜,老酒暢談,江湖朝堂,山野鬧市,無所不談,好在凌楚瑜有些江湖閱歷,談吐大方,談及市井之流,又能與老頭口出污言對罵,然后兩人相視一笑,又飲一碗。老頭酣醉,似乎很久沒這般與人交流,如癡如醉,道:“你小子,剛看你確實不怎地,但現在看起來,比較符合我脾性,不錯,跟那個小子竟有些相像……”竟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