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我們回來了!大妮兒!媳婦兒!”
還沒進村子,吳愛鳳就扯著嗓子吼了起來,從語氣和神情中不難看出,他既欣喜,又存著擔憂。
離開村子這么些時日,和家里完全斷了消息,村子里發生了什么,家里發生了什么,他一點都不知道。
他現在就擔心,在他離開的這段時日里,又有家人、親戚被龍獸害死了。
而聽到吳愛鳳的呼喊聲,一個穿著破襖的小姑娘從家里跑了出來,滿含欣喜地喚了聲“爹”。
這是吳愛鳳的女兒,大妮兒。
大妮兒跑出來和吳愛鳳撞了個滿懷,然后手就不撒開了。
“爹,二舅死了。”她哭喊道。
聽到這句話,吳愛鳳心里猛地打了個突。
還真就是怕什么來什么,剛還想著家里別出什么事才好,結果就聽女兒說她二舅死了。
吳愛鳳忙拍著女兒的后背安慰,然后又問:“你娘呢,你娘還好吧?”
大妮兒搖著頭:“娘哭了好幾天了,幾天都沒有說話。”
吳愛鳳嘆了口氣,家逢大難,死的是至親,這感覺他已經體會到了,所以很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
“不哭了,我帶人回來了,看見我身后沒,那三位是獵龍人,專門對付龍獸的,厲害著呢。”吳愛鳳說道。
大妮兒從吳愛鳳懷里探出頭來,偷瞄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陸錦年一行,忽然“啊呀”一聲,捂著臉跑回了屋去。
吳愛鳳撓了撓頭,對三人解釋道:“大妮兒從小沒見過生人,第一回在外人面前哭鼻子,害臊了。”
三人笑著點點頭,表示理解。
“四兒!”
就在這時,一道老邁的聲音傳來。
“村長?”
吳愛鳳扭頭去找聲音的來援。
不多時,一個毛發稀疏,腦后扎著一綹短辮兒,佝僂著背,穿著一身布丁衣裳的老人拄著拐杖來到幾人面前。
老人年歲很大,雖是佝僂著的,但威勢很強,眼睛也不似尋常老人的渾濁,里面透著光亮,精神很是矍鑠。
“村長。”
陸錦年三人跟著吳愛鳳對老人抱拳打了招呼。
村長淡淡地瞥了三人一眼,一把將吳愛鳳拉到旁邊,語帶不滿地問道:“四兒,你怎么把這些東西招惹來了?”
村長話音不大,但獵龍人都是耳聰目明,他說的再小聲,三人也都聽見了。
不過,三人都沒有表露出不滿來。
沈中原和方毅行走江湖多年,很多人和事,早就看得開、看得淡了。
陸錦年則是被現實的無數次打擊練就出來了一身養氣功夫,每次遇到旁人詆毀獵龍人這個行當的時候,他已經可以做到表面上毫無波瀾了。
吳愛鳳扭頭小心看了三人一眼,生怕他們聽到村長的用詞會生氣,因而離開村子,不幫他們獵龍。
但見三人神色如常,他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接著小聲對村長說:“村長,我把二壯帶去了縣衙,衙門的人查了,說是龍獸害人,縣令老爺讓這三位跟著我來咱們村獵龍的。”
“胡咧咧!咱村哪兒來的龍?不要聽人瞎胡說,指不定是誰想嚇唬咱們,從咱們這里討好處呢。”村長滿是不高興地吹胡子瞪眼。
這回語氣沒壓著,陸錦年三人可以清楚的聽到。
這也是村長有意為之。
獵龍人名聲不好,越是年長的人,聽到關于獵龍人的劣跡就越多,所以打從心眼里,村長就不信任獵龍人,對他們的來意抱持十二分的懷疑和敵意。
“村長,這不能,他們是縣令老爺推薦來的,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吳愛鳳解釋道。
一聽是縣令老爺推薦來的,村長頓時不說話了。
他可以說獵龍人的壞話,卻不能質疑本地的父母官。
說白了,村子里今年要交多少賦稅,要抽多少兵丁,那都是縣令老爺一句話的事情。
得罪了縣令老爺,他們村子就別想好過。
可盡管如此,老頭依舊對陸錦年三人瞧不上眼。
“四兒,你先回去看看你婆娘吧,別再哭瞎了眼睛,這里就交給我。”村長發話了。
“哎好。”吳愛鳳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又對陸錦年三人說:“小師傅,我先回家看一眼,這是我們村長,村子里的事情都是他在管,你們有什么需要的,跟他說比跟我說管事兒。”
聽他這話,陸錦年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老村長話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擺明了不會給他們好臉色,他們哪兒還敢提什么需求?不被趕出去都是好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而獵龍人的規矩是,一個地方的主事人不允許他們踏足地方的時候,他們必定繞道而行。
這不是怕了,而是不想惹麻煩,也省的麻煩。
就比如現在,這位吳家村的村長如果要他們離開,他們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為什么?
因為獵龍是為了救人,救那些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活著的人。
不肯聽人勸,還一意孤行往死路上闖的人,不值得他們救。
村長盯著陸錦年他們的時候,陸錦年三人也在盯著村長。
說句難聽的,現在這個村子的死活,全在村長的一句話上。
村長多少是知道獵龍人規矩的,他雖然討厭獵龍人,感覺他們來這里就是玷污了村子,玷污了祖地,可人命關天,同樣不是小事。
權衡再三,村長終于發話了。
“你們……就在村口搭個窩棚住下吧,沒我允許,你們不準進村。”
頓了頓,村長又道:“吃的我會讓小四一家給你們備著,窩棚也會安排其他人給你們搭。”
陸錦年三人拱手抱拳:“那就多謝了。”
村長冷哼一聲,拄著拐杖往村里走去。
“還真是各個地方都一樣啊。”沈中原苦笑一聲。
“都習慣了,選個地方搭窩吧,把地方平整平整,我可不想露宿。”方毅拿出了鐮刀,開始找地方打窩棚。
“這邊就交給你們了,我去周圍轉轉,順帶布置點機關。”陸錦年拿了蛛絲、鈴鐺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往外走。
“師父,帶上武器,保不齊會遇到山里的野獸。”方毅提醒道。
陸錦年拍了拍腰間:“鎖鏈和匕首都帶了,放心吧。”
撇去陸錦年打探環境、布置機關不提,沈中原和方毅平整好地面,不多時就有村民扛著家伙來幫忙搭窩棚。
這些都是老實巴交的村民,平時很少外出走動,對獵龍人很好奇,但因為村長的告誡,還有從小到大長輩們的告誡,讓他們對二人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保持著距離,不敢過分靠近,也不敢和他們說話。
倒是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一個勁的把頭往村外拱,一雙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獵龍人身上的武器和佩飾,喜歡羨慕的不行。
不多時,窩棚搭好了,四根碗口粗的樹干戳在地里,上面用桔梗和樹葉鋪上,說是窩棚,比之涼亭都不如。
這樣子肯定是沒法直接住人的。
陸錦年又吩咐兩個徒弟去撿了干柴和枯草葉,把地給鋪了,中間特意留出一個坑來晚上燒火用。
沈中原和方毅精益求精,用樹枝堆了三面漏風的墻出來,又在正對村口的方向掛了幾條粗布,勉強算是有了一些遮擋。
看著著四面不擋風的窩棚,陸錦年也樂了。
過去跟隨師父行走江湖,類似的場面經歷了不少,不過那時候他還小,身子骨弱,師父擔心他著涼生病,總會花一天時間把窩棚搭建成一個泥土混成的小家。
那可比他們現在搭成的東西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不過,人得學會知足。
現在這個條件是簡陋了些,但六月底了,天氣逐漸變熱了起來,晚上燒一堆火,再來點涼風,還是很愜意的。
解決了住的地方,接下來就該去弄些吃食了。
獵龍人習慣自帶干糧和水,但既然來了山里,自然是要以山中的野物為食的。
方毅是獵戶出身,狩獵是他從小就會的本事,這會兒正張羅著進山打獵的事情。
沈中原詢問他是否要人作陪,得到否定回答后,安心地拿出一本《千字文》讀了起來。
讀書是沈中原最近養成的愛好,盡管讀不了多久就會產生厭倦乃至厭惡的情緒,但他還是會堅持每日讀一些。
一方面是多學些文字,這樣陸錦年教他醫術的時候可以方便記錄;另一方面是純粹的模仿陸錦年讀書的習慣。
陸錦年是二人的師父,雖然年紀小,可本事的確有過人之處,他堅持下來的東西,沈中原覺得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有樣學樣準沒錯。
陸錦年樂見其成,沈中原讀書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聽著,聽到錯字漏字的時候就拍他一下提醒他,糾正過來再繼續。
這會兒師徒二人正讀著書呢,村子里一陣鼓噪,接著就看到回去了大半天的吳愛鳳扛著一具尸體跑了出來。
被驚動的陸錦年師徒二人往這邊看了一眼,二人皆是無語。
這吳愛鳳怕不是扛尸體扛出癮來了,怎么走哪兒都要扛一具?
“陸小師傅,你來看看我家小舅子,他是不是也是龍獸害死的?”吳愛鳳的聲音打村口就傳了過來。
聞言,陸錦年和沈中原突然回過味來。
是了,此前大妮兒就說二舅死了,一開始還沒太在意,畢竟這世道,每天死幾個人太正常了。
可是現在看到吳愛鳳扛著尸體過來,二人心里頓時有數了,這位二舅,應該也是被龍獸害的。
果不其然。
當吳愛鳳將尸體擺放在窩棚門口的時候,陸錦年和沈中原同時從尸體上感受到了一絲絲微弱的龍氣。
很顯然,大妮兒這位二舅死的時間不長,龍獸在他身上留下的氣息還沒散去。
陸錦年和沈中原解開了二舅的衣物,仔細查看了一番,齊刷刷搖頭道:“沒有明顯外傷。”
不言而喻,還是因為內部傷勢引發的死亡。
這與二壯的情況有些相似,但卻又有不同。
“吳老哥,大妮兒她二舅以前也是很壯的么?”陸錦年問了一嘴。
吳愛鳳帶著點哭腔,搖頭道:“那倒沒有,就和現在差不多。”
陸錦年點了點頭,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在二舅的手腕上切出一條口子。
吳愛鳳見陸錦年對尸體動刀,下意識想要阻止,但想到自己這位小舅子是被龍獸害死的,不查清楚死因,如何為他報仇?便硬生生忍下了。
“你看看。”陸錦年在傷口處端詳一陣,又把二舅的手推到沈中原面前。
沈中原抓住捏了捏,皺眉道:“沒血流出來。”
陸錦年點頭:“血被抽干了。”
“這頭龍獸怕是成長了不少,以前還需要長時間寄生才能奪人性命,現在可以一口氣抽干人身上血液了。”他說。
“師父,這說不定是好事。”沈中原分析道:“方毅說過,他遇見的那種水蛭龍獸是通過妖術來寄生人體,通過寄養的方式來讓分身吸足血液,然后回歸反哺自身,這種分身是無法成長的;
但是我們眼下遇到的,可能是一頭正在成長的龍獸,它還沒有覺醒妖術,我們對付它會更加簡單……就是風險變大了。”
陸錦年頷首。
獵龍人自然是希望對付那些沒有覺醒妖術的龍獸,但對這個村子的老百姓來說,或許遇到覺醒了妖術的龍獸會更加安全。
畢竟分身和本體還是有區別的,就拿豐州的龍妖胎來說,它衍生出來的許多次品龍獸就和妖術產生的分身差不多,都是無法更進一步的殘次品。
這些分身寄宿在人體內,通過本體傳達的最初指令不斷吸血,直到將人血液吸干為止。
中途除非受到強大刺激,否則輕易是不會傷害宿主的。
這種情況下,陸錦年他們可以通過一些特殊的手段把分身引出來統一消滅,大大降低百姓的風險。
而現在變成了龍獸本體寄生在人體中,危險程度就大大提升了。
因為龍獸不是沒腦子的分身,它們只要察覺到任何對自己不利的因素出現,就會第一時間殺死宿主尋求逃生,不會給陸錦年他們半點機會。
這對被寄生了的百姓來說,是十死無生的局面,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最壞的情況就是被寄生者寧可抱著希望多活一段時間,也不愿被獵龍人“逼著”了卻性命。
陸錦年最怕出現第三種情況,他本身就是個心軟的,到時未必下得去手。
可如果不這么做,龍獸寄生在人身體里多長時間是不定的,萬一它感覺到周圍存在威脅,在宿主身體里呆上三年五載的,他們哪有時間陪它耗著?
“師父,我來吧?”沈中原壓低了嗓門說道:“我以前也干過這事兒,你要是下不去手,就讓我來。”
陸錦年擺了擺手:“還是我來吧。”
這一步他遲早是要走的,是殺一個人救活一村人,還是姑息一人去害了全村人,這個命題在道德上不存在答案,可在現實中,它必須有且只有一個答案。
陸錦年的答案是,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