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間,又不知過了多久,只道日頭西斜,師徒二人才遠遠的看到了縣城的城郭。
縣城名為開臨,是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城中常駐居民兩千多戶,本是個窮山惡水之地,但因匯聚通往三州之地的要道,來往的商販軍旅卻是不少,平添了幾分虛妄的人氣。
不過,來到縣城腳下,陸漸離微不可查的皺起了眉頭,足下一頓,待陸錦年朝他看來,才笑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城門走去。
小地方的官吏規矩多,入城需繳納入城稅。
這本是商賈才要繳納的費用,可到了地方上,天高皇帝遠的,說什么都是官爺一張嘴。
陸漸離沒打算和這些兵油子掰扯,付了錢,帶著陸錦年和身后的雙轅車入了城去。
一腳踏進縣城,感覺立即就是一變。
城外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所有人都是一副來去匆匆、神色緊張的樣子。
可到了城內,卻是一片喧鬧,叫賣聲、歡笑聲、戲曲聲,還有小孩兒被父母揍了的哭聲。
陸錦年早就盼著進城了,他喜歡城里的氣氛,喜歡商販們售賣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喜歡街上抑揚頓挫的“糖葫蘆兒”,和坐落于書院周圍的煙花柳巷里,那些穿著輕紗薄裙,動不動就扭著腰肢對他喊“官人來玩兒啊”的小娘子們。
陸錦年覺得,在這里活著才有滋味兒。
不怪他會這么想,一個半大的孩子,從小就跟著師父在山村鄉野之地吃苦受罪,好容易來到這樣的繁華之地,自是免不了一番羨慕和暢想。
“師父,我能自己去玩兒嗎?”陸錦年抬著頭,一臉緊張且期待地望著陸漸離。
陸漸離笑著點了點頭,從袖子里取出兩顆散碎銀子交到他手里,叮囑道:“吃的用的想買什么買什么,聽書聽曲兒聽戲我也不攔著你,只有一點,煙花柳巷,遠遠的看兩眼即可,切莫進去,聽見了沒?”
“放心吧師父,我肯定都聽你的。”陸錦年把銀子塞進懷里,樂顛顛跑了,只一眨眼就沒了影子。
陸漸離失笑的搖搖頭,拉起雙轅車,正要往縣衙去,卻在這時,一匹快馬從城外駛入,來人不下馬,在人潮涌動的街道上策馬狂奔,口中大喊道:“讓開!都給我讓開!耽誤了大事,爾等統統受死!”
路上的行人哪敢阻攔,紛紛避讓開來,然后探頭探腦地看著遠去的馬屁股,交頭接耳的猜測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陸漸離的眉頭再次皺起,他在那騎馬的人身上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若是尋常廝殺留下的血腥味便也罷了,他一個獵龍人還管不到那里去,可問題在于,那人身上的血腥味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龍氣。
所謂龍氣,其實是龍體內的污穢之氣,尋常人沾之不祥,時間久了可使人身患疾病,嚴重的可以誘發瘟疫。
雙轅車上的大豬原本也有這樣的氣息,可是被師徒二人擒下后,用銀針封印了它的龍氣,讓它無法作怪。
陸漸離比較在意的是,那人身上的龍氣雖然稀薄,給他的感覺卻帶著幾分兇險,顯然不是尋常龍身上的氣息。
而且這一絲龍氣和開臨縣城上空籠罩的若有若無的龍氣如出一轍,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人接觸到的龍氣本體曾在城中作亂。
念想間,又有一隊人馬從城門處魚貫而入。
這些人有兵卒,有道士,有儒生,有僧侶,還有獵龍人。
這些人無一例外身上都掛著傷,儒生、僧侶跟道士還好一些,均是輕傷,不足以致命,只是形象頗為狼狽。
獵龍人就沒這么好運氣了,幾乎人人重傷,傷口深可見骨,每走一步都有大量血水從傷口中淌出,他們走過之處,一步一個血腳印。
除此之外,獵龍人還抬著幾幅擔架,擔架上躺著的依舊是獵龍人,只是這些人傷勢更重,有的斷了腿,有的被攔腰斬斷,有的只剩下一口氣,隨時都可能死去。
兩相比較,獵龍人簡直不要太慘。
可人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儒、釋、道三家之人的身上,眼中帶著莫名的期許和擔憂,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
頭上頂著一個戒疤的僧人面露為難之色,道了聲佛號與眾人說道:“對不住了,小僧此行未能除了那惡龍。”
說完又是一聲佛號,卻是再不敢看眾人,匆匆走了。
儒生和道士心中惱怒僧侶在大眾面前說了實話,叫他們難堪,卻也知這事瞞不了多久,遂搖搖頭,嘆息著離去。
眾人面露絕望之色,有人開始嚎啕大哭,有人惶惶不安,有人賣力的打著不聽話的孩子,借孩子的哭聲發泄自己心中的不安。
縣城中一片慘淡。
“都是你們!”
卻在這時,一道厲喝從人群中傳出,緊接著飛出一顆石子,石子準確無誤的砸在一名獵龍人的額頭上,迸濺出血花。
獵龍人踉蹌了一下,撫著額頭上的傷勢不知所措。
鮮血刺激了人們,他們仿佛受到某種感召,忽的拿起身邊最趁手的東西往獵龍人的隊伍里扔去。
“沒錯,都怪你們!定是你們拖了后腿,連累了銘德大師!”
“江公子博聞強識,隨口一副詩文便能殺得龍獸潰不成軍,定是你們拖了后腿!”
“一塵居士可呼風喚雨,區區一頭惡龍定是斬得的,必定是為了救你們才落得如此下場,你們當真該死!”
“你們如何有臉面回來!”
“滾!”
“滾出開臨!”
伴隨著眾人的謾罵,或大或小、或軟或硬的事物鋪天蓋地的飛向獵龍人隊伍,許多獵龍人被砸的頭破血流,一些傷勢本就重的,受到這樣的對待更是氣得直接吐了幾大口血來。
可即便如此,獵龍人隊伍里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駁他們,所有的傷痛,所有的罵名,都被他們默默承擔。
他們不怪世人愚昧偏心,怪只怪,他們拿了錢,卻沒本事把龍殺了。
人群外,陸漸離從懷里抓出一把豆子,隨手往空中一拋,口中吐出一個“爆”字,然后拉著雙轅車沖開無能狂怒的人群,壓低了嗓門對那些獵龍人道:“跟我走。”
話音未落,便只見空中的豆子爆了開來,濃濃的煙霧從天而降,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遮蔽了去。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硬的軟的濕的臭的,全都打了個空,飛去了對面的人身上。
一時間,呼救聲、咒罵聲、驚叫聲、耳光聲,聲聲不絕,場面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