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生不念書了，要去放羊。
王德發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自古以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貴生想不明白的事，王德發作為父親不能不想明白啊。
十三歲，也不小了，王德發心里也很清楚，他只是，想把貴生保護在單純的校園里，他知道，讓貴生念成書，是天方夜譚。
多么諷刺的對比啊，兩個姑娘天資聰慧，王德發總在想著怎么讓她們不讀書早點嫁人，到了貴生跟前，他就糾結著怎么能讓兒子在學校多待幾年，如果，學校能待一輩子的話，估計他都樂意。
最終，連王德發都不知道是理智戰勝了盲目，還是現實戰勝了傳統，他決定依了王貴生的決定。
做決定的一剎那很快，王德發跟自己斗爭的過程非常痛苦。他想起了雷老師的話，貴生讀書，是為了能和同學們學會去交流，現在，他把這句話改了改，現如今，貴生放羊，也是為了他以后能更好的融入到社會的生活中去。
“秀娥，我決定了，貴生這書他不想念，就算了。”王德發一邊給玉婷包這新學期課本的書皮，一邊給馬秀娥說。
“決定了就好，不管咋說，不是我這個當后娘的狠心或者對他不好，對貴生，我覺得，只要能活著，以后能自己吃一口飯就可以了。不能對他的期望太高，反而給娃娃壓力太大了。”
“嗯，我也想明白了，但是，放羊這事情，肯定是不能答應他。我想著馬上就開始收蘋果了，帶著他，到處走走，給我看個車還是可以的。”
“老漢，有一點我得給你說一下，你最好是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見，你自己忘了，成龍好端端的孩子，以前拿著刀解決問題呢，親兄妹啊，要是你非要貴生跟著干生意，他不同意，作出個三長兩短的事，那可就不合算了。”
王德發被馬秀娥說的啞口無言，抽著煙，等著貴生從外面回來，心里盤算著到底該怎么給貴生說這件事。他嘴上沒回答馬秀娥一個字，心里知道，她說的話是實心話。
“貴生，你看你玉婷妹妹明天都要去上學了，爸再最后問你一次，這學你到底去不去上了？”
“不上！”干脆利落的兩個字。
“行，不上就不上吧。那你現在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放羊！”
王德發只能說，自己生的孩子，比自己還倔的厲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貴生，你先聽爸給你說，現在一下子到哪給弄幾只羊啊，馬上果窖里又開始收蘋果，爸也忙，要不你每天跟著爸爸，到處去收蘋果咋樣？要是遇到有人賣羊，就給你牽回來，咋樣啊？”
“我，我就，就想放，羊！”
“行，放羊就放羊，但你得跟著爸爸到處去給你買羊回來啊，不能急。”
“行。”王貴生的單字表達干脆利索的很。
貴生輟學之后，一直在盼著他爸能給自己早點把羊群弄好，他特別期待右手拿著彈弓、左手提著羊鞭的神氣。
但他等來的卻是王德發每天帶著他到處聯系和考察蘋果的情況，有些常年把蘋果交給王德發的人家，也都很好說話，只要價格合理，蘋果還賣給王德發。
蘋果還在樹上長著呢，王德發已經預定很多家的蘋果，只要蘋果下樹，他就來收。
王德發帶著貴生一起到處轉的時候，專門就去他盯好家里有跟貴生年齡相仿的女娃家去。目的也特別清晰，讓王貴生跟人家打個照面，剩下的事情，還得他以后多打點打點，這樣看能不能給貴生找個媳婦。
王貴生的心思在放羊上呢，成天跟著他爸到處跑著忙生意，就是家里一只羊也沒買回來。他不愿意了。
一天晚上吃完飯，王貴生說他不想再跟著去收蘋果了，他就想放羊。
王德發非常尊重王貴生的想法，說白了，是他擔心不滿足自己傻兒的要求，會發生什么。
第二天正好是雙日，鎮上有集，王德發想著去看看，先買上兩只，哄哄貴生。
現在有一個問題，牲畜這行當，王德發一點都不熟悉啊，既然要買，肯定得挑好羊啊。
“秀娥，你知道怎么看牲畜不？”
“你說笑話呢吧，我哪知道，我這輩子最多就宰過魚、殺過雞啊。”
“哦，貴生這孩子，這不是為難我著呢嘛。明天有集，我去了也不會挑啊。”
“隊上，萬家老大不是隊上的養羊大戶嘛，你可以帶點東西去請他明天陪你走一趟啊，他去，肯定一眼都能相中好羊啊！”
馬秀娥嘴里的萬家老大，就是那個被埋掉的老萬的哥哥。的確是隊里，甚至是鎮上為數不多的養羊大戶。別看萬家人滿身的羊騷味，可日子不比別人過的差。
“你說的沒錯，可是，有些事情，你不了解啊，人家愿意不愿意幫，那還得另論呢。”
“我有啥不知道，不就是因為他弟弟的事么，都過去了成十年了，再說了，你又不是沒給人家道歉、沒給人家賠錢啊。我覺得是你想多了，我有時候和他家媳婦聊天，覺得人還不錯，你去試試啊。”
“你說的也對啊，我去問問，請人家幫忙，咱得主動點嘛。”
王德發把自己抽的煙，從柜子里抽出來一條，找了黑塑料袋包上就去萬家了。
王德發很多年沒去過萬家，上一次去，還是因為老萬他爹去世的時候，他去嗑了個頭，又不是同族的，逢年過節也沒有往來，平日里互相見了，也都客客氣氣地打個招呼。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吧。
“王哥，快進來，坐！”萬老大也挺驚訝的。
一進院子，王德發就能聞到刺鼻的羊騷味，沒有聞慣的人，還真不適應。他想到以后王貴生要是把自家院子里也弄得羊騷味彌漫，飯可怎么吃啊。
“王哥，來，喝點水！”
“哎好，謝謝啊!”
“王哥有好多年沒來家里了啊，我這后院就是羊圈，味有點大。”萬老大盡量用自嘲的口吻對王德發說，以更好地化解兩個人之間的尷尬。
“挺好，挺好，你去我家看看，一股子蘋果味！哈哈”
“蘋果味可比我這羊騷味好哪去了！”
王德發把自己包好的一條煙遞給萬老大，說“萬老大啊，今來呢，哥有個事想請你幫忙，我知道以前確實是我的失誤，你可能對我有成見。”
“看你這話說的，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就再不提了，你有啥忙你就說，還帶啥煙嘛，你拿回去，我不能收。”
“萬老大，這煙你收著，我這個忙才好對你說啊，不然，我也不張口了！”
“行，行，我收著，啥事你說。”
“我想請你明天和我一起去趟集市挑幾只羊！”王德發言簡意賅。
“挑羊？你要羊干啥啊？你要的話，你去后院給你挑幾只，成本價給你啊！”萬老大說。
“使不得，使不得。我那傻兒，貴生，新學期死活不去上學，就要放羊！已經鬧騰了好久，我怕要是不答應，這孩子走極端啊，先給挑著買幾只，哄哄再說。”
“哦，是這樣啊。”萬老大聽王德發這么一說，心里后悔極了，就怕王德發到后院去挑自己的羊，他養的羊，拉到集市那可是最搶手的。
“你看你明天方不方便啊？這牲畜啊好與壞，我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養羊專業戶，肯定能幫著我挑幾只好樣啊。”
“王哥，行呢，明天我跟你去一趟，給你挑幾只好羊，錢你帶足就行。”
“哎呀呀，萬老大，太感謝你了啊，我替貴生謝謝你！”
“不客氣，這都是應該的。”萬老大差點就說成看在這條煙的份上了。
“王哥，趕牲畜的集，得早點，不然好的被人就挑沒了，明天一早，你過來叫我，我們一起去。”
“行呢，那我明天一早過來找你。”
事辦成了，王德發急匆匆的就離開了老萬家，一路上王德發聞著自己身上的羊騷味，久久不能散去。
“回來了？幫忙的請上了嗎？”馬秀娥看王德發出門時拿的煙已經不在了，斷定應該辦成了，就像王德發確認一下。
“請上了，還挺好說話的！”
“我說的沒錯吧，那萬老大媳婦，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嗎？就是一股子羊騷味啊，你聞聞，你聞聞，我就在他們家待了不到一個鐘頭，這味道，到現在還散不去。”王德發一邊說，一邊就往馬秀娥跟前湊。不用湊近，馬秀娥都聞到了。
“別、別，你離遠點！”馬秀娥一臉嫌棄。
“就你這個樣子，你還能同意貴生養羊，也真是難為你了。”馬秀娥打趣地說。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啊，這些羊買回來，圈在哪啊？”王德發突然好像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自己問自己。
“后院你不是留著豬圈嘛，就養在豬圈里就行，以后就叫羊圈。”
“豬的味道，可沒羊騷味這么大啊！哎，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兒子就是來治老子的病的。也只能就先圈在后院了。”
一大早王德發喝幾罐罐茶，吃了幾口饃饃，就找萬老大去了牲口集市。
整個集市，一靠近牲口交易的區域，空氣中就混雜著豬、牛、羊、馬等的屎尿味道。
大清早的，牲口區的每個圈已經大大小小的牲口擠滿了。王德發跟著萬老大，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動物群中，用自己的袖筒把鼻子遮住了。
有很多萬老大認識的熟人，他一會忙著打招呼，一會又仔細的查看著羊群。
做牲口生意的道上，萬老大已經輕車熟路。要是換做是給別人看個牲口，他鐵定會帶著去那些牲口販子跟前，做個中間人，成交了還能抽一層油水。今帶來的是王德發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販子跟前肯定是不能去。
要想買好羊，就得找人群中的陌生面孔、新面孔，這樣的人呢，牲口基本上都是散養的，數量不多，在家里都當寶貝的喂著呢，賣掉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用錢！
包括販子在內，所有人都在盯著這樣的人，因為他們沒啥經驗，說話好商量、價格又好談，甚至有時候為了壓價，販子們會無形中聯系起來，不是對牲口挑三揀四，就是出的價一個比一個低。
剛開始這些新面孔還能堅持的住自己的開口要的價格，時間久一點，市場上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他們自己就著急了，家里還等著用錢呢，可這價格低的也太離譜了，昨晚思想工作之后，最后就只能忍痛割愛，看著販子們洋洋得意的牽走自己的牲口。
這些，王德發要是不請萬老大來幫忙，絕對會入坑，即使有很多販子都鎮上的，但他們就是靠這個養家糊口的，他不掙錢難不成還免費當志愿者啊。
王德發不懂，也不攙和萬老大的挑選，他跟著萬老大就兩個作用，一，付錢，二，牽著羊回家。
在一個角落里，萬老大看到一個衣衫襤褸、手里拿著根柳樹條當鞭子的人，把三只羊擠在角落里不讓它們亂跑。
“這羊是你的啊？”萬老大問。
“是我的，你想要嗎？”
“想要，來，談個價格啊！”萬老大說著，把自己的袖筒已經整理好了，那賣羊的看萬老大干脆利落，感覺是真心想要，伸手就塞進了萬老大的袖筒里。
王德發知道他們是在談價格，兩個人用在袖筒里握著手，出自己想出的價格，有點像猜拳一樣，經常來牲口市場的人，都會這個。
兩個談價格僵持了很久，一會兩個人點頭，一會搖頭，一會把手都抽了出來，萬老大趕緊上前一步，再次把男人的手拉在袖筒里繼續商量。
王德發看著他們兩，就好像看啞劇的一樣，無奈之余自己點了跟煙抽了起來。
市場上已經有很多人成交了，賣了牲口的人，數著手里的錢，有開心的、也有不開心的；買到牲口的人，使勁拽著認生的牲口，氣呼呼地罵著聽不懂人話的牲口。
“行，那就成交！”萬老大和賣羊的人幾乎是同時大喊一聲。
“王哥，王哥，過來！”萬老大喊王德發。
王德發趕緊過去。
“王哥，這三只羊，一只六百，總共一千八，牽了吧！”
“沒問題吧？”王德發問。
“放心吧，轉了一圈，要不是我們來的早，這三只羊，早就賣了，價錢也合適著呢。”
“行，錢我帶著呢！”
王德發從最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來自己準備好的錢，手指在舌頭上沾了沾，數了十八張給了賣羊的人。
王貴生想當一個放羊娃的夢想，在王德發遞出去錢的那一瞬間，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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