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話題,那些“袞袞諸公”自然不能插嘴,不然這不恤君王,不顧社稷,不憐百姓的大帽子就得結結實實地扣頭上。
按照道理來講,那些下層官員等閑也不會出來撞這個霉頭。
但奈何,朝堂之上,總有一心上進,不惜火中取栗者。
畢竟,陛下又不以言罪人,魏征那老匹夫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而且人家現在不僅僅是侍中,還兼著司農寺卿的職務,堪稱典范啊!
有了這位御史的打頭,竟然還真又蹦出來幾個低級言官,跟著“犯顏直諫”,擺出一副赤誠為公,不惜己身禍福的架勢。
這一幕,看得李世民和一眾大佬不由眉角微跳,還真有頭這么鐵的,早知道就不用安排這么多自己人了啊……
見到眼前這一幕,剛剛準備邁出腿的李義府,又悄悄把腿收了回來。既然事情成了,自己就沒必要站出去湊這個熱鬧了。
果然,李世民也并未看他,而是看向那個依然梗著脖子,在那里跟他“犯顏直諫”的御史,神色不悅,揮袖道。
“吾與諸卿共治大唐,諸卿夙夜在公,或運籌帷幄以定鼎九州,或披堅執銳以廓清寰宇,或潤色鴻業以典章文物。凡此種種,朕未嘗一日忘懷。更何況,今之策,亦非以些許浮財酬諸公之功,而是國事艱難,聊以充實國庫罷了,豈能容你在此胡言亂語……”
騙鬼呢!
充實國庫,還需要限購?
還需要只限朝中大員和皇室購買?
“陛下,請三思!舉國債以饋臣工,這是在損害朝廷的利益,挖掘李唐的根基——陛下體恤臣下之心天日可鑒,但此等舉措,簡直本末倒置,請恕臣愚鈍,自古以來,聞所未聞……”
君臣爭執不下,早朝不歡而散。
但國債的問題,也正式進入所有人的視野。
“以國債區分貴賤?”
鄭家家主鄭瑜忍不住眉頭緊蹙,看向端坐一旁的崔家家主崔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當今這位陛下,打壓我等之心不死,這與之前修訂《士族志》的操作又有何異?”
崔泓神色淡然地放下茶盞,看向自己這位知交老友。
鄭瑜緩緩點頭。
不錯,當初高士廉主修《士族志》把五姓七望列為天下第一等,李氏皇族列為第四,就引起了這位陛下的強烈不滿,令人韋挺、岑文本和令狐德棻等人重修《士族志》。
這一舉動,引起了軒然大波。
故而,磕磕絆絆,一直未有定稿,而今,雖然新修訂的《士族志》尚未公布,但以他們的人脈,自然知道,那位陛下已經把自己的李姓皇室列為了天下第一,外戚第二,原本天下第一等的崔王鄭盧等與朝中高官同列第一。
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么一說起來,這次的國債簡直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想到這里,鄭瑜臉色也不由逐漸嚴肅起來。
“依崔兄之意,如今我等該如何應對……”
崔泓臉色如此,淡淡地道。
“彼之所欲,吾之所患也。”
鄭瑜不由下意識地身體前驅。
“請崔兄明言……”
崔泓不由哂然一笑,提起茶壺,親手給鄭瑜滿上一杯茶水,這才淡淡地道。
“既然陛下關心體恤天下臣工,覺得國庫空虛,我等身為臣子的,自然要竭心盡力,為陛下分憂解難……”
鄭瑜聞言,不由面色遲疑。
“那豈不是正好替朝廷充實了國庫?”
崔泓聞言,不由淡然一笑。
“焉知我等,不是順水推舟?難不成陛下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侵吞我等資產?更何況,他還以貞觀錢莊擔保?”
說到這里,他慢悠悠地端起自己的茶水,輕輕地抿了一口,這才意有所指地道。
“鄭兄莫不是忘了,誰才是這錢莊背后最大的東家……”
鄭瑜聞言,不由眼前一亮!
如今,上層之中,貞觀錢莊背后的東家已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但事情妙就妙在這里,這個東家你可以意會,但不可明言,反過來也一樣。
你當他不是,他就不是!
別人或許未必有那個膽量,就算是有那個膽量,也未必有那個實力,但鄭王盧李崔是何許人?那是天下之望!
只要不自己不打出造反的旗幟,就算是那位陛下,想要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再禮讓三分!
這就是身為超級世家門閥的底氣。
“好,我這就回去安排……”
崔泓微笑點頭,起身相送。
第二日,早朝。
關于國債的風向便為之一變,近乎半數的大臣紛紛跳出來,痛心疾首的表示,國庫空虛,朝廷艱難,竟然讓陛下難作到了這種地步,這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失職和恥辱。想要彌補自己的過失,效仿朝中諸公,購買國債,為國分憂,盡一份綿薄之力。
李世民面露難色,很是誠懇地勸道。
“朕知諸位愛卿一片拳拳之心,但諸位愛卿,不比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也不比皇親國戚,他們俸祿豐厚,薄有資產,收購部分國債,并無大礙,但諸位愛卿,原本就薪俸微薄,日子艱難,再讓大家購買國債,填充國庫,朕心何忍?”
但李世民越是這么勸阻,大家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斷,越發群情激昂,紛紛表示,雖力薄財微,但愿意與朝廷共度時艱。
李世民再三勸阻,但奈何大家忠心不改。
他也只能無奈接受。
散朝之后,甚至還特意留下了自己的錢袋子民部尚書唐儉,眉目緊鎖地離開了,看那背影,腳步都似乎比往日沉重了許多。
不少人心中暗自點頭。
錯不了了!
國債,忽然間就爆了。
日進斗金啊,唐儉這邊收錢收得手都軟了,但這老貨臉上卻無半點喜色,天天耷拉著個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結果就是,錢來的更猛烈了。
李世民這幾天罷朝。
據宮里傳出來的消息,那就是陛下似乎心情不好,把自己關在了御書房,除了房玄齡、杜如晦、唐儉和長孫無忌四位心腹大臣之外,誰都不見。每日里只能借酒消愁,里面還會時不時還會傳來怪異的聲響。據說,有一位內侍好奇,往御書房那邊偷看了一眼,就被人抓起來,當場打了個半死,后來就不知所蹤了。
簡直就是風聲鶴唳。
“嘖——”
崔泓輕嘖一聲,慢悠悠地提起面前的茶壺,給鄭觀倒上。
“這就叫作繭自縛,偷雞不成蝕把米——我替我們那位陛下算過,單單就這幾日,朝廷至少賣出去了近八十萬貫國債,后續哪怕不如這幾日,恐怕也得有七十之數,只是這些錢的利息,每年都是一個足以讓他頭疼的數目……”
鄭瑜啞然失笑。
“我等一心為公,只是想為陛下分憂解難而已,這筆錢財,以后說不準會有奇效……”
利錢自然不菲,但對他們這些頂尖的世家門閥來講,早已經脫離了這等單純斂財的低級階段,以這些錢財為翹板,說不準能撬動更大的利益也未可知。
想到這里,兩個老狐貍相視一笑。
雖未出仕,但天下事,盡在吾指掌間!
外面的消息真沒錯,李世民這幾天確實沒出御書房。
因為他也怕啊,怕自己壓不住自己上翹的嘴角!
從來就沒這么富裕過。
一天就進賬幾十萬貫啊,收稅賦的時候,都沒這么闊綽過。有了這些錢財,很多事就真的可以很從容了。
黃河的水道,可以重新疏導,各地的水利,可以重新修繕,地方的軍備,可以趁機整頓,王子安那臭小子提出的新式學堂,也可以正式擴建推行,一些賺錢的好點子,也可以放開手腳去干了……
總之,有錢了!
李世民頓時覺得底氣十足,腰桿都比往日硬氣了三分。
雖然不敢輕易出去,泄露了風聲,但他這幾日也沒閑著,真的是和房玄齡、杜如晦、唐儉和長孫無忌四人,在加班加點地商討這些收入的具體去向。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這筆錢投在哪里,投多少,都是學問,總之,一定要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就算是起不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那也得是扎扎實實地為大唐打牢根基。
“……我覺得,還是要留出來一部分,投到長安縣公名下的生意里去,以錢生錢,以錢養錢,以保證朝廷國庫的穩定……”
唐儉一邊拽住自己花白的胡須,一邊神色認真地建議道。
李世民聞言,也不由有些動心,他扭頭看向一旁的長孫無忌。
“輔機兄以為如何?”
長孫無忌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點頭。
“唐尚書乃老成持國之言。”
李世民又把目光看向房玄齡和杜如晦,兩人知道自家這位陛下心意已定,而且他們對這個提議確實也有些動心,當即點頭附和。
“臣附議——”
雖然這個決定必然會臨時導致一大部分朝廷可用開支被挪用,這幾天商定的各項開支需要重新厘定,另做規劃,但對維持朝廷國庫的良好運轉,真的頗有助益。
“不過,微臣建議,以朝廷的名義直接進行合作……”
房玄齡說著,輕咳一聲,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唐儉。
“此事,可由民部負責,所得收益,可作為國債利息儲備,若有盈余,再根據情況酌情調整……”
李世民心情大悅,點頭稱善,旋即又看向唐儉。
“茂約,此事就交給你負責,回頭你讓人看看,子安哪些產業最為賺錢,直接以朝廷的名義投進去,想來以那臭小子的性子,也不會太過作妖……”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幾個人不由一怔,旋即抬頭往外看去,就看到一位年輕宮女正沿著青石小路快步走來。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只是一眼,就認出此人正是長孫皇后身邊女官,不由下意識地相互對視了一眼。
長孫皇后等閑很少前來御書房,尤其是明知道正與朝中大臣商議國事的時候。
瞧這架勢,是發生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了?
正琢磨間,那女官已經一臉喜色地走到近前。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長安縣公府上剛剛傳來喜訊,長樂公主殿下剛剛誕下一名男嬰,重六斤六兩,母子平安……”
李世民一聽,頓時喜形于色,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
“皇后現在何處……”
“回陛下,皇后娘娘已經讓人準備好了馬車,準備好了賀儀,只等陛下過去……”
女官話音未落,李世民人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回頭提醒。
“今日事情就暫時這樣,你們幾個也過去吧——”
說完,他哈哈一笑。
“子安府上,今日定然有好吃的,你們不去,可千萬別后悔哈……”
看著匆匆而去的陛下,房玄齡、杜如晦和長孫無忌等人,不由相視苦笑,但心中卻無不羨慕那位天天在家逍遙快活的王子安。
若論圣眷之隆,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但三個人也都明白,陛下這位駙馬爺對這位陛下的重要,也都明白長樂公主誕下長安縣公府上第一位男嬰意味著什么。
四個人,眼看著自家陛下都跑了,也都沒有了繼續待下去的心思。
唐儉和長孫無忌干脆換上常服,匆匆忙忙地去追李世民去了。身為府上管事,哪有不跟著主人過去蹭——咳咳,豈有不跟著主人前去道賀的道理。
房玄齡和杜如晦見狀,也不由相顧一笑。
“走吧,克明兄,我們也過去湊個熱鬧——”
房玄齡笑呵呵起身招呼。
杜如晦聞言,也不由笑著放下手中的卷宗。
“子安喜得貴子,這可是大喜事,焉能有不去道賀的道理——說起來,老夫可是已經饞子安府上的美食好久了……”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著結伴而出。
他們素來知道王子安的性情,禮物什么的不重要,喝滿月酒的時候再準備也不遲,關鍵是這個時候要人要先過去看看,跟著沾沾喜氣——
長安侯——
不對,如今的匾額,已經換成了長安縣公府。
如今的長安縣公府上的喜氣,幾乎都要溢出到大街上來,一向溫潤如玉,不急不緩,超然物外,宛若謫仙的長安縣公,此時哪里有半分往日的樣子,整個人高興的跟個孩子似的,上躥下蹦,嘴巴都險些咧到后腦勺去。
只顧抱著粉粉嫩嫩的小家伙,嘿嘿傻笑。
腦子都覺得暈乎乎的。
兩世為人,第一次當父親,那種感覺,他簡直無以言表。看著懷中胖乎乎的兒子,再看看一臉虛弱卻滿眼好奇地伸出手指戳自己懷中兒子臉蛋的長樂。
他的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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