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虞此言一出,
床上那尊祖龍帝王的眼神倏然冷酷,他像是一頭潛藏于人間的荒古巨兇,以凡人之軀、病弱之體,散發出不可思議的氣質。
他平靜卻沉重地看著周虞。
他的眼神、氣度,均流露出酷烈、霸道,兇橫無敵的氣息。
他漫說是坐在那里,就算是起身,也不會太高,甚至比尋常男子的身量矮些,卻有一種令人心神為之攝奪的“高”,
高得令人無法仰視。
就如人在山下,抬頭仰望,怎樣也不可能望見山的那邊,至多望到山巔,
也如人在海邊,極目遠眺,怎樣也不可能看見海的彼岸,至多看見海平線。
山海,山海!
這尊祖龍帝王,未曾修行,以凡人之軀,甚至是病弱之體,竟有不遜于山海之境神仙一流大人物之氣概!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向日六國之風華,多少英豪,覆滅于此等帝王之手,
實屬不冤。
“瑯邪守何在?”
始皇帝陛下淡漠說道。
凡天下官僚,理應轄于丞相。
大秦丞相李斯立即答道:“候于宮闕之下。”
中車府令趙高當即說道:“陛下,臣請察問之。”
始皇帝陛下目視斯、高二人,前者是大秦一匡寰宇之核心,大秦相邦,后者是他近年最為信重的內侍、近臣。
祖龍細長的眸光陰冷閃爍,輕輕發出聲音:“可。”
于是,
中車府令轉身,察事之前,先問周虞道:“軍候虞,汝請誅瑯邪守,因他向陛下獻魚膾?”
“然。”
周虞道。
“何故誅之?”
上方始皇帝陛下也在等著周虞的回答。
周虞從容不迫,說道:“陛下此喘渴之癥,其癥在肺,宜靜養,寒暑皆不宜,亦不宜勞頓,當忌海物、花粉……”
“汝非醫者,何以知之?”
趙高沉聲說道。
周虞是皇帝親衛之軍候,并非他的人。
但那位瑯邪守,卻是他的人。
“我修行前,嘗有此癥。”周虞信口胡謅說道。
始皇帝陛下聞言,眼神驀然沉下幾分。
他,不能修行。
這才是關鍵。
“夏無且。”
始皇帝陛下冷肅道。
夏無且,昔年荊軻刺秦王時,投擲藥囊為秦王政解圍之侍醫。
荊軻事件之后,夏無且受秦王信重,秦王嬴政曾說“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并賜黃金。
但除此之外,此人并未以醫術聞名。
那名中年太醫夏無且疑聲說道:“我侍陛下多年,也知此疾發作后,當飲冷水,可以緩解……喘渴,喘渴……此癥名倒也得當。”
喘渴之癥狀,見名于《黃帝內經》,但《黃帝內經》其實是漢代成書,漢以前并沒有明確的喘渴之癥的療法,連緩解也難。
否則,以始皇帝之尊,集天下名醫,總該有辦法化解,他但凡了解,也就不可能肆無忌憚地多次出巡,不忌寒暑。
夏無且能多年為始皇帝診療,甚至能找到飲水緩解之法,已經算是難得。
始皇帝道:“往年節氣變化時,朕確也偶發此疾,但從無如今歲這般,由會稽北上至此,發作者數次……”
周虞當即拜道:“臣請陛下靜養數日,勿行于暑熱中,也莫要進海魚、蝦,再觀其效。”
始皇帝惜命,命人到處尋找仙藥,生病之后,更是厭惡旁人說“死”字,他當然怕死,于是說道:“可。”
丞相李斯道:“陛下,臣請陛下修養,并查此行北上途中,凡陛下喘渴之癥發作時,是否有食用海食!”
李斯一開口,便將始皇帝的病定為“喘渴之癥”。
“可。”始皇帝道。
夏無且展現一名宮廷太醫的專業敏銳度,說道:“陛下,此地臨海,民多食海物,只需尋得數名患此癥之人,問其日常飲食,以及診治經歷,臣便可判斷,此癥和食用海物究竟是否有關。”
始皇帝頷首:“丞相去查!”
“唯!”
丞相李斯拜道。
始皇帝的臉色已恢復許多,冷酷說道:“瑯邪守,及沿途所有進獻海食者,一律拘押待審。”
“唯!”
連中車府令趙高,也是唯其稱唯,不敢再多言半個字。
周虞亦低頭稱唯。
群臣拜而退。
至于殿下,丞相李斯含笑道:“軍候。”
周虞叉手施禮道:“丞相。”
“汝今日所言,若能有益于陛下,便是大功于秦。”
中車府令趙高冷聲道:“軍候既然知道此癥,何不早言?”
周虞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我知道此癥,但不知陛下有此癥。”
趙高臭名昭著,兇名流傳千年,但他哪里會懼怕?
“若海食確能致使陛下發疾,如瑯邪守,如東海守等……他們卻不知道,并且也不知陛下有此疾,可謂和周虞軍候一樣,縱然有罪,莫非當誅?”
趙高當然不是仁慈,而是因為沿途中能近陛下獻食之地方臣員,多半都是他的人。
這位中車府令,實在是將手伸展得太長,令丞相李斯也感到忌憚。
“這如何能比?”
丞相李斯肅然說道,
“不知陛下之疾,無罪。天下不知陛下之疾者萬萬人,無罪。如瑯邪守、東海守等,若要定罪,也不是這一條罪責!
他們之罪,罪在進海食。
海食致陛下發疾,即便他們不知海食會致喘渴發作,也有罪。
正如無意害人而害之,莫非因無意便無罪?”
這是簡單的邏輯問題。
李斯是法家一代大佬,雄言善辯,趙高如何能比?
周虞暗暗失笑,他想說的話,丞相李斯全說盡了。
趙高一振衣袖,冷哼一聲,怫然而去。
李斯道:“軍候有功,斯欲設酒,請軍候一會。”
周虞施禮道:“虞乃陛下親衛之軍候……哦,陛下并未收回兵符,虞還需暫領一部驪軍,怎敢飲酒?”
“那便只用食。”
周虞笑道:“不如等察問確定之后,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滿意說道:“善。”
始皇帝陛下果然停在瑯邪,暫做修養。
三日后,
詔令出:
瑯邪守、東海守………………等,族!
是族,不是誅。
誅只一人,族滅滿門!
周虞一點也不奇怪,
所有臣屬也不震驚。
因為,這才是始皇帝陛下。
周虞也終于面見丞相李斯,
如約,
有食,無酒。
“……等到沙丘之變,我看你們還怎么合伙?”
周虞心中暗忖,面上卻不動聲色,跪坐于案后,拜道:“丞相。”
丞相李斯亦拜道:“上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