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學習的這一份理論的主體,是人。
這是鞠子洲未曾與嬴政說過的。
也是荀況苦思冥想所無法想通的。
因為主體是人,所以理論的起點和最終的落點,都是人。
價值是基于人的勞動所產生的,生產力是人的勞動與作為他(她)勞動對象的生產工具和作用對象的生產資料相結合的產物。
理論里的理性,是人的感性為了更加便捷和正確而抽離出來的,根植于感性的東西。
它是要回歸感性,并且為作為感性的主體的人而服務的。
從一開始,這份高妙而超絕的理論,都沒有把人作為冰冷的素材。
它是明明白白,起于人,落于人,最終要服務于人的。
鞠子洲在他的計劃的最開始,隱去了相關的部分闡述,淡化了貫穿于這份理論的這一特征。
也因此,他才敢在見識到嬴政的個人智能和天賦之后,仍舊把嬴政受到自己的掌控作為完成自己計劃的一大基礎。
二千年前的人,并不是就比二千年后的人愚蠢,鞠子洲盡管有著作為后世人的驕傲,卻也從未敢于輕看這些人。
他只是覺得天才是有限度的。
可是人怎么可能會完全受物質條件掌控?
在大部分時間里,人的確是要受物質條件束縛的。
這也是奴隸社會統治、封建王朝統治、資本帝國統治的根基。
但很可惜,無論哪一個時代里,都會有一部分完善了的人。
他們在大部分時間里是不缺乏物質的。
因此可以一定程度地擺脫物質的控制和束縛。
奴隸社會里的奴隸主與封建王朝里的封建官僚、跟資本帝國里的資本所有者,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并不為自身生存而付諸勞動、不受生存條件和物質條件限制,能夠充分享有世界上的物質的。
也因此,他們可以充分而自由地追求他們作為“人”的權力。
“以前宗周時代里,有個被儒生們罵了很久的人物,叫做盜跖。”嬴政晃著酒爵,悠悠開口。
“按照我們的劃分,他應該算是一個奴隸主,是一個貴族。”
“但是這個貴族很奇怪。”嬴政想了想,看向一直沒有作聲的史官。
老頭咧嘴笑了笑。
燈光下,他的上門牙已經掉了一個,笑起來有些滑稽。
“史官告我說,這個貴族,為了奴隸而選擇造反。”嬴政笑笑:“在宗周八百年中,這樣的人,不多,但也有十幾個。”
“與之對應的,是孔丘。”
“這種典型的,家道已經破敗的,有上級貴族血統,卻又落魄到已經快要跌出貴族范疇的士。”
“這種人,拼了命要與他自己所處的階層劃清界限。”
“他甚至他那個時代里的任何貴族都要遵守貴族的規矩。”
“比任何人都復古,比任何人都崇拜宗周,拼了命要往貴族行列里鉆。”
“這樣的人更多,比比皆是。”
“還有就是,老聃、墨翟、楊朱、尸佼……”
這些人,在實際的社會活動中,早就已經背叛了自己原本所屬的階級。
“所以師兄,其實階級也沒有那么不可背叛嘛!”嬴政笑了笑:“只要人愿意!”
只要愿意,世上絕沒有可以束縛作為主體的“人”的鐵則。
行為上可能屈服于物質,但思想上要掙脫出去,太容易了!
“很難的呀。”鞠子洲嘆息:“千難萬難,叫人愿意最難。”
“如果沒有你!”嬴政有些恍惚了。
如果沒有你。
沒有你這個外來的變數。
“沒有你的話,我們大約是要按照原本的歷史走的。”嬴政一瞬之間便堅定了心神:“但是你這個外來的變數已經出現了。”
“我們受了變數的影響,便不再能夠接受原來的結果了呀!”
嬴政不能,秦人更不能!
“你們的五段論,是結合了我們的現實經歷而簡單提煉的。”
“但是我們現在改變了!”嬴政笑笑:“師兄,你們的歷史也會改變,相應的,你們所能夠觀測到的一切歷史,所應該總結出來的一切的規律,也都要隨著我們的現實的改變而改變!”
鞠子洲不言。
“大部分時間里,世界一步一步向前。”
“但現在,我們,作為我們這個世界的主體的我們已經改變了!”
“世界是不是也應該改變呢?”嬴政目光炯炯看著鞠子洲。
鞠子洲避而不答。
“走太快要跌跤的。”
嬴政大笑。
笑聲里有著難以言喻的豪情壯志。
雄關漫道?呵!
“這個世界,偶爾,也應該跨一步嘛!”他說。
就從現在開始跨這一步!
“可是你做不到!”鞠子洲心底里涌出一股悲涼的怒火來。
“你做不到,他們就又要轉過頭來,你的人還是要繼續吃苦!”
“有什么關系呢?”嬴政輕蔑瞧著鞠子洲:“你總是想要妥協,總是想要穩妥,穩妥和妥協到了最后,你真的改變了多少東西呢?”
“你只會發現,實質上什么都沒有改變!”
“不過是換一批人,給幾天好日子過過。”
“或許技術更先進一些。”
“或許我們被什么外敵入侵更少一些。”
“或許我們能夠變成別國的上國,我們的底層可以恣意地欺壓和壓迫別國的底層。”
“但到頭來,還是沒有改變!”
鞠子洲深深呼吸。
“師兄,你是個有能力的人,也是個聰明人。”
“世上很少有你這樣的人了。”
“你愿意幫我一齊,一齊繼續大步向前走嗎?我們一齊,繼續與我們,與他們,與人做個斗爭!”
“你太危險了!”鞠子洲沉聲說道。
嬴政有些失望。
到頭來還是這樣嗎?
“你還是不把我們當成人,你們的人可以修路,可以走路,我們的人便不能修路,不能走路了嗎?”
“你們修好一些的路,我們修不了那么好,但修差一點,也可以繼續往前走的!”
生產力這種真實而空泛的假話,師兄弟兩個都是明白人,也就不拿出來糊弄對方了。
“你不把我們當成是人。”
“所以我們沒有資格修條路往前走。”
“你會說是什么技術、什么生產力、什么時代的限制。”
“說到底,我們在你眼里比你的那些人低一等罷了。”
但,生產力任何時候都可以是不夠的。
“算了!”嬴政起身,疲倦地擺擺手:“你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
“但是師兄,你得要知道,這世道,到底是我們的世道,而不是你們的世道。”
“你還是等著我們改造出一個不同的歷史留給你們罷。”
他說著,轉身自拿了一只酒壺。
滿滿地為鞠子洲斟了一爵酒。
“滿飲。”
鞠子洲看著面前的酒杯。
“我阻止不了任何事情的發生。”鞠子洲嘆氣:“師弟,祝你成功罷。”
嬴政悲傷看著鞠子洲:“我成不了的。”
大家其實都知道結局。
鞠子洲深吸一口氣,一口將酒液飲盡。
很暖啊。
兩生經行,歷歷在目。
嬴政顫抖著靠了過來。
他與鞠子洲額頭相抵。
十余年了。
最終是到了這一刻了。
雖然兩人都早有預料。
雪更急了。
嬴政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斟酒飲酒。
大地白頭。
秦王政有師兄鞠子洲,王十年十月薨,贈太傅,葬天下陵。
日光起來,天穹澄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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