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呆坐當場,看著陳瑯的背影,很是困惑。
按照反應來看,陳瑯應該確實是楊朱學派的人沒有錯。
而自己拋出去的思想觀念,恰是與楊朱之學最接近,并且更進一步的思想觀念。
——思想上的更進一步,現實里,往往需要數百上千年的不斷掙扎求索才能夠落實。
楊朱之學,受限于楊朱本人所能夠觀測到的現實世界的束縛,受到他所受教育和立身背景的限制,他所能夠得到的義理,只是在貴族天生高貴的框架之下盡可能追求更多公義更多公平的不得損他人之利,不得以道德綁架強令折損他人利益的理。
在目前血脈貴族仍舊統治世界的現實狀況之下,楊朱的理,顯得格外的偏激乖僻,悖離實際。
也因此,百家之中最受批判的便是楊朱之學。
即便是諸子之中最超然物外的莊周,開口也是必定要罵兩聲的。
而自己所說的話,恰恰是以“為興天下之利而不惜殺天下之害,奪其大利與天下人”為己任的墨家之理,來幫助楊朱之學更進一步,超出時代的桎梏。
但,鞠子洲的話并沒有說完!
辯證關系還沒有理清,思維線索還沒有闡發,現實基礎還沒有給出。
鞠子洲僅僅是給出了一個思維變化的辯證開端!
以鞠子洲的想法,陳瑯如果水平足夠,他是應該可以從自己所闡述的理論之中得到一些足以刷新他的三觀的的理論的。
而之后,他會因為自己沒有把理論完全闡述出來而愿意追隨自己。
可現在,陳瑯聽了之后,神態上看是有感觸的,人卻跑了!
這是很出乎鞠子洲預料的。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陳瑯一邊思索,一邊遠離銅鐵爐的工地。
完全離開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鞠子洲?”陳瑯眸中煥發出最近數年來都未曾有過的光彩。
義理很正確,言辭很懇切。
但陳瑯知道,鞠子洲的目的是控制自己。
他的一切言辭和行為的出發點是這樣,而后的一切言辭與行為之中,都會夾雜有一些偏頗的東西。
而從方才的義理闡述之中,陳瑯就明晰了一件事情——他自己與鞠子洲的水平,差距太大了。
再繼續聽下去的意愿很強烈,但是陳瑯知道,自己不能夠再繼續聽下去了。
陳瑯絲毫都不懷疑,自己再聽下去,鞠子洲還是可以拋出更加高深更加完備的義理來。
然而自己,再聽下去,便會徹底淪為鞠子洲的弟子類人,言聽計從,不知道思考為何物,視之為絕對正確,絲毫不加懷疑。
這樣的自己,即便是有著更加完備和高深的義理,也不是陳瑯所能夠接受的!
不能接受,便不能繼續與鞠子洲待在一起。
于是他選擇離開。
離開銅鐵爐……離開秦國。
呂不韋正在家中讀書。
他是士人出身,家中原本小富,父親平時經商,甚少有時間學習義理和知識,呂不韋年少時候,則偏愛詩書禮儀,并不愛錢財。
可是后來他在老家之中受貴人欺負,家中花了大代價才平息了那位貴人對他的怒火。
那之后,呂不韋心中便萌生了強烈的向上爬的渴望,而越是想要往上爬,便就越是知道金錢和知識的寶貴。
于是他開始經商,從賺取錢財開始,一點一點結交權貴,謀求向上爬的機會。
這個時代是屬于血脈貴族的時代,呂不韋出身并不顯赫,雖然與傳說之中的兵圣呂望有著相同的氏,可家道衰微,脫離了貴族行列是一個事實。
他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一點一點,向著自己的理想前進。
他想做呂望,獨開一脈,讓自己變為一位王者!
而這一切,離不開一個強大的國家的支持。
很巧,當世最強大的國家,就是秦。
于是他便來到了秦,開始了他的勾心斗角,也開始了他為實現理想而努力奮斗的道路。
呂不韋看著書,享受著美貌的女奴的服侍,心中卻在思索一些煩心事。
先前與秦王異人談論關于鞠子洲的事情,兩人的意見是一致的——鞠子洲是個人才,但是卻是個不太能夠看得清楚形勢的人才。
他的能力肯定極高,但是對于人事,對于權謀還是比較稚嫩,以至于他竟然真的全心全意的效忠嬴政區區一個太子。
而效忠太子,不效忠秦王的后果便是,他不能夠揚名,不能夠得到高官厚祿,良田美宅。
但是他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相當于要打白工,并且不止要打一天兩天。
平白地多一個能力很強的白工,一般而言是應該高興的。
但呂不韋高興不起來。
因為無論是他自己,還是秦王異人,其實都很清楚,鞠子洲腦袋里的那些富國強兵的法子,其實是與秦國現有的基本國策相沖突的。
知道這一點,還能放心的繼續叫他去掌權做事,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信任。
秦王異人相信鞠子洲的能力和為人。
所以他從一開始,明知道鞠子洲要建造的銅鐵爐是會對秦國的制度有所撼動,可他還是應允了鞠子洲。
這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信任程度了。
而如此的相信鞠子洲,當然也說明了異人對于鞠子洲的看重和對自己的忌憚——鞠子洲是要用來制衡他呂不韋的!
所以呂不韋清楚的知道,異人有多么的看重鞠子洲,他就有多么的想要對自己動手。
不過因為他們之間的特殊際遇,異人這種好美名的人,是不可能對自己下重手的。
這讓呂不韋稍稍安心。
但是……異人不允許他去接觸鞠子洲,這也就斷絕了他暗中勾連鞠子洲,以達到自己目的的可能性……有點麻煩啊!
呂不韋慢慢看書,慢慢思考。
“主人,陳先生求見。”下仆進來匯報說道。
“請他進來。”呂不韋迅速的收拾好情緒,摒退左右,請了陳瑯進來。
“陳師弟不是去調查市井之事,為編書取材了嗎?緣何這么早便回來了?”呂不韋親切問道。
“因為不需調查了!”陳瑯說道:“我打算離開。”
“離開?”呂不韋略有些疑惑:“只調查咸陽不夠么?”
“只調查當然不夠!”陳瑯說道:“我要去踐行!”
“踐行?”呂不韋更疑惑了:“踐行什么?”
“踐義,行理。”陳瑯說道。
呂不韋這時候才察覺不對:“你要離開秦國?”
“不錯!”陳瑯點了點頭:“我要離開了。我在秦國待了太久,久到我都快忘記了,道家的理,并非是僵死的,一成不變的;它是應時而變的!”
“你……”呂不韋愣了愣:“真的打算離開?不繼續你的志向了嗎?”
“編一本書算什么志向?”陳瑯笑道:“書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呂不韋心中不安。
“此去……你便再沒有你想要的名利了!”他最后挽留。
陳瑯搖了搖頭:“若無義理,名利于我如浮云!”
“更何況,天下之名利,不獨出于秦之一孔!”陳瑯笑著:“他在此,我便不在此爭名奪利了!”
“我受你奉養,便是承恩;又受他義理教祝,也是承恩。如今你二人有所沖突,我若留下,不是要損你之毛,而利于他;便是損他之毛而利于你,這無論哪一種,我都不想選!”
“所以,我選擇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