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停住,嬴政漸漸恢復冷靜。
他向來不是一個喜歡將情緒十分地向外發散的人,今日未能克制,純粹是因為太過高興。
他高興,并不是因為自己扭轉了一直以來與鞠子洲的主從關系,將自己變為掌握主動權的人。
事實上,嬴政知悉,自己變成目前這樣的人,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自己比鞠子洲聰明,也不是鞠子洲教授自己的義理的強大,而是自己的“職位”。
嬴政,是秦太子!
這樣一個依托于秦國這個存在了數百年的強大國家的擁有著極高的社會地位的“職位”,才是自己能夠以力破巧,直接粉碎鞠子洲的種種話術與偽裝,窺見他隱藏起來的真實“自我”的最重要原因。
這個職位,會給嬴政帶來極大的便利,甚至嬴政一直知道,鞠子洲為他設計未來的道路的時候,也是基于這個“職位”來設計的。
“不對!”嬴政搖了搖頭,他起身,搖了搖頭,自己否定自己。
“子規。”嬴政高聲呼喚。
“唯。”
大紅裙裝的美人應聲而出,手持了數卷竹簡,奉與嬴政。
嬴政取過了竹簡,慢慢翻看。
粟米培育 嬴政很快的看完這篇看不懂的東西,而后拿起另外一卷帛書。
貨幣集中 仍是看不懂的。
嬴政又翻了幾卷竹簡,都是文字簡練,不涉及什么民生,單純講單一的死物的演進規律的書籍。
這些東西……
嬴政在殿中走來走去,轉來轉去,腦海之中翻騰不已,思維的線頭出現,卻始終無法抓住。
“到底是什么?”嬴政手持竹簡,心情煩躁。
好久,一道電光劃過思維的漆黑長夜,照亮一切。
確定身份!
是了!
嬴政這才有了一些明悟。
這些東西,全部都是提振生產力的技術!
從粟米、到貨幣、到冶鐵、到所謂硝石制涼水……
一切都是在為提高生產力而服務。
嬴政臉上綻放出沒有笑意的猙獰笑意,牙齒森白,猶如食人猛獸。
但是鞠子洲明明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秦國的整個體制,是在有意的壓制生產力的進步!
勸農官會敦促農民按時種地,糧種不夠甚至會借貸種糧給農戶;三老會催促農民去地里勞作,不使懶惰;糞肥在東六國已經出現了數十年,秦國完全有能力推行,但是卻將有關書籍其禁絕……
秦,在有意識地壓制生產力發展,并且把農民與土地捆綁起來,目的是維持現有“生產關系”的穩固,以達到維持國內局勢穩定的目的。
鞠子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但他還是在研究各種提高生產力的法子。
這些東西,甚至很可能是在他布局與自己相識之前,就已經研究出來的東西!
如此與秦國的體制利益相悖的東西……
那么,他給自己預設的“職位”,真的就只是秦太子嗎?
還是說,是秦王,或者更高一些的什么東西呢?
嬴政打開殿門,仰望夜空。
五月中,農會之丈夫開始推著獨輪的小推車,在銅鐵爐的工地大門口處售賣“冰水”,一錢一碗。
另有草扇、涼席、艾草等物售賣。
把守銅鐵爐的秦兵們沒有阻止。
反而,他們這些士兵,才是喝“冰水”喝的最多的人。
一錢一碗的冰水,銅鐵爐中勞作的工人們最多也就是在每天中午放工休息時候才會買上一碗,涼沁沁美美的喝了去吃飯,而后午休。
真正喝“冰水”比較多的,是那些把守銅鐵爐的士兵。
工人們有午休,他們可沒有。
一班輪值,便是三個時辰。烈日之下,光是站在臨時搭建的小棚子里,都感覺皮膚灼燙,何況是三個時辰不能離開,不能睡覺的值守呢?
這時候,有一碗冰冰沁沁,能夠帶來一絲清涼的“冰水”擺在眼前,還只要一個錢那么低價,兵士們自然也是會喝上一碗的。
但,這東西,往往喝過一碗,便無法再繼續忍受沒有它的酷烈陽光。
于是一碗也就變成了一碗又一碗。
五月底,天氣越發燥熱,鴆推著農會新發售的獨輪小推車前來銅鐵爐附近準備售酒的時候,驚愕地發現,賣給自己獨輪小推車地那名農會丈夫也在,并且他還站在一個小推車前,對著兩名秦兵說道:“你們吃了我的優惠,便須得向你們的同僚們介紹我農會的生意,叫大家都來買我的“冰水”!”
“就不能再多售些“冰酒”嗎?我加錢也行啊!”一名秦兵擦了擦臉上的汗珠,抱怨道:“這么大熱的天,你卻只帶了那么少少的一點“冰酒”,怎么能夠喝的?”
“您小聲一點行嗎?”丈夫立刻拉住秦兵的胳膊:“這事也是能說的嗎?”
“嗤。”秦兵笑了一聲:“這有什么不好說的?在場的這些人,哪一個沒有偷偷地喝過點酒?”
“那也不能說!”農會的丈夫臉色肅穆:“我不能犯事,給太子殿下招惹麻煩!”
“多大的事情,就給太子殿下招惹麻煩了?”秦兵不屑說道:“真要有人找事,你只管說出來,乃翁保證帶著百幾十人弟兄,為你把人趕走!”
鴆目瞪口呆之際,耳邊聽的有人問道:“喂,那丈夫,你售賣的,是“冰水”還是“冰酒”?”
“……是么?”異人落下一子,大龍將成。
呂不韋看著邊角里一大塊廝殺膠著的局勢,自動忽略了那一步能夠讓自己反將一軍,把異人逼入絕境的妙棋,轉而下到了偏向保守的位置里:“聽下面人回報說道:銅鐵爐門口,常有商賈聚營,每每集結,如同咸陽城中一般熱鬧。”
異人看著自己被不動聲色地讓棋,心中微微自得:“那么,應該叫把守的兵士將其抓捕!”
“大王有所不知。”呂不韋搖了搖頭:“正是因為把守的兵士們縱容,那些商賈才發展到如今這般猖獗!”
“兵士縱容商賈?”異人有了一些興趣:“這又是為何?”
齊子元跪坐在嬴政下首,打起精神說道:“太子殿下要為臣等做主才是!”
“你等怎么了?”嬴政問答。
他身旁,墨者安朝著儒生齊子元笑了笑,笑容和善。
“我等……”齊子元的話噎在嘴里。
經常莫名其妙地挨打這種丟人的事情,如果是發生在一名農民身上,那么必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放在戰斗力更強大的士人身上,則就是無比可笑的事情了。
齊子元來找嬴政,本就是存了不要臉面的念頭,可瞧見嬴政身邊的墨者之后,齊子元覺得,自己是儒人,儒人須得體面,無論如何丟人,至少不能在墨家的人的面前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