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天氣徹底回暖,咸陽西十五里,原本貧困的郊區小村開始涌入大量的人員,他們伐樹、挖土、夯地。
此地的二百余人原住民很是困惑地看著自己家門口這群占地的人,不明白他們為何要在這里做這些事情。
但是他們對這些事情也并不感興趣。
一群吃不飽飯的人,怎么可能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呢?
三月十二,夯完地之后,大批葛衣的窮人涌入這個新近被改名叫做“銅鐵爐”的地方,同時,官府也對于此地的原住民發放了征令——征發士伍,進入銅鐵爐做工,一夫每日給錢十錢,管兩餐飯。
一時之間,這二百人士伍盡皆沸騰。
一石粟的價格,平時不過是三十錢而已。
而一畝地,一年一種的情況下,豐年不過二石的收獲,而咸陽周邊,豐年是很少見的!
雖然沒有什么經濟意識和數學基礎,但是十錢等于三分之一石粟,等于五兩鹽的簡單的賬目他們還是會算的。
這種直觀而強大的經濟鞭策,令人動容。
于是兩百多人之中的一百余名丈夫盡皆加入——這村落里,原本人數更多,只是一場大雨過去,寒冬之中,老者孺子死傷殆盡,剩余的,多是年輕強壯,生命力極強的丈夫與婦人。
鞠子洲打散了發,更換了衣服,進入到應征招工的隊伍之中,隨著眾人領取工具、領取工服、排隊進入工地,開始做最基礎的挖土開始干活。
秦國的動員能力在這個時代是一絕,雖然召集的“工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體力孱弱、集體文盲、意志薄弱等的缺點,但是對于這個時代而言,也夠了。
畢竟生產力底子差,能夠找來兩千多人一起脫離農業生產,專心搞工業,已經是鞠子洲一個人時候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四月初,當鞠子洲與工人們一起揮汗如雨地燒炭燒磚,將大窯砌好的時候,秦國的大朝會之上,呂不韋第一次對于這個項目提出質疑。
“王上,臣以為,“銅鐵爐”的項目,不妥,應當停掉!”呂不韋站在朝會的最中央,平靜說道:“聚民夫以行工事,本無不妥,但事于國無利、于王無利,更兼有損傷農事,破壞春耕,糾集民夫,擾亂秩序等諸般害處。”
“有百害而無一利之事,勞民而傷財之事,壞法亂秩之事,真的該當施行嗎?”
“提出此等禍國殃民之事、勞民壞法之事的人,真的是為秦國著想,而非為他國壞秦之內政的嗎?”
呂不韋深深躬身一禮:“請王上三思!”
銅鐵爐的項目,從二月底鞠子洲提出,到四月的一個多月之間,呂不韋從未提出一句質疑,從未釋放一點阻力。
他等的,就是因工事而耽誤春耕,但鐵窯并未出產品以證實項目回報的這一個時間點。
春耕,在農業社會之中,是頭一等的大事。
除卻戰爭、祭祀等硬性的國事之外,第一重要的,便是春耕!
而工人們為了每天十個錢的豐厚回報,自然也不會愿意回到田里去種地——銅鐵爐里大部分的工人,都是窮逼,不窮,誰愿意干這種臟活累活呢?
在秦國,窮與無爵少地是分不開的。
地少,返回田間種地的收益也就少;而工地上一天十個錢的收益,干上一個月,足夠覆蓋工人們一年的基本生存需要,傻子都知道該怎么選。
于是春耕不可避免被耽擱,有些田地,工人們不愿付庸人代耕的錢,竟直接拋荒。
呂不韋一點一點的將這些證據搜集起來,積蓄力量,沉默不語,等的,就是這一刻,等的,就是這致命一擊!
秦王異人高坐于主座之上,靜靜地看著呂不韋,沒有任何表示。
他在等。
等嬴政和楚系的反應,也等呂不韋的盟友。
他要大致看一看,兩派的人手情況。
“左庶長所言甚是,望大王三思!”贏傒起身離席,躬身說道。
隨后是贏熹、蒙驁、王綰、白敂等人齊齊下場。
異人依然沉默不語。
氣氛冰冷,猶如凜寒三冬,大雪落下,天下寂寂。
旁邊的人拉了拉隗狀的衣角。
隗狀身體猛然一歪,像剛從睡夢之中被驚醒一樣,驚叫一聲,站起身來,轉頭四顧,臉上一片迷惘:“誰人拉我?入妣啊,乃翁跟你拼了!”
隨著他的動作與語句,氣氛回暖,眾人紛紛笑了起來,秦王異人更是笑得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
于是一切的殺機在這一刻被消解。
熊啟看向隗狀,臉上盡是疑惑。
這老滑頭……為何要幫忙?
嬴政平視面前主座之上的自己的父王,小小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情緒波動。
“洲,你說,秦王一餐能吃幾碗黍臛啊?”臉色黝黑的秩一邊大口吃著碗里略顯稀薄的黍臛,一邊從墻根上扒下來一層青苔,揉碎了放進碗里,大口吞咽。
鞠子洲吃了一口黍臛,還未及回答,身邊的呦立刻反駁:“秩你這蠢物,秦王何等尊貴何等富有,他怎么可能吃黍臛這種東西呢?他要吃也是吃膏粱!”
“你放屁,膏粱能有黍臛好吃嗎?秦王豈能與你一樣愛吃那東西!”
膏粱,就是肥肉配精米的純干飯。
簡單粗暴的搭配,既能補充油水,又有大量碳水,是工期緊張時候,工地里的庖廚會拿出來給工人們加餐的特別餐,來到工地接近一個月,大伙只吃過兩次。
秩和呦說著又吵起來,但也就是吵一吵,過過嘴癮,釋放一下情緒,真的要他們動手打人……那還不如指望他們啵對方來的靠譜。
鞠子洲吃完自己碗里的黍臛,舔了舔嘴唇,說道:“你們倆別吵了,有力氣不如想想明日的一天休工該去做什么!”
“那還用說?”秩眉飛色舞:“當然是拿錢去女閭之中快活快活!”
呦嘲笑道:“就那三息,也能快活么?”
在場眾人聽到,都是一陣哄笑。
秩臉上頓時掛不住:“那也比你不能入巷強!”
眾人又是一通好笑:“你們二人在這事上倒是難分伯仲!”
鞠子洲看著兩人,再看看快活起來的眾人,微微嘆氣。
他們,沒有太重的存錢的想法——這是一個活不長的世道,有錢就享受,沒錢就捱著,跟他記憶當中的那些倉鼠一樣喜歡儲錢存糧的人截然不同。
他沒法判斷這兩種態度哪一種更好,因為都是艱難求生的人不得已之下的行為習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