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求不同?”嬴政問道:“何謂需求不同?不都是要治國掌權嗎?”
“區別很大!”鞠子洲說道:“拿你父親來舉例,他現在是秦王,是秦國之主,他要治國掌權,首要的任務應該是維持國內局勢的穩定,其次才是解決不太重要的紛爭,繼續轉移矛盾,并且打壓政敵,擴大自身權勢。”
“而華陽太后呢?她現在是太后,已經失去了先王的支持,法理上都沒有了繼續擴大權勢的依據。那么她要掌權治國,首要任務則就不是維持國家的整體穩定,而是推出問題,轉移矛盾,維護自身已經享有的權勢不受侵奪,其次才是擴大權勢和國家穩定。”
轉移矛盾?
嬴政點了點頭:“明白了,因為身份不同,所以我們的需求,跟他們的需求理所應當是不一樣的,但具體是哪里的不同啊?”
“我們來仔細審視一下你所遇到的這件事情——這事情本身是一件很常見且很簡單的事情——無非就是熊啟養的士殺死了你所養的民。”
“按照秦律,殺人的士應當受刑,但是因為這士是熊啟的士,所以他們一般是不需要受刑的,只需要繳納一些罰金。”
“可問題是,現在情況特殊,士所殺的民是你所庇護的民,那么熊啟就要顧慮你的感受,于是他撤銷掉了對于士的庇護,于是士人死于秦律。”
“而你的疑惑大約來自于——你的七個民,竟然不敢與熊啟的兩名士相抗,而是引頸就戮,宛如待宰羔羊。”
“這與你所需要的是不一樣的!”
“你所需要的,是一群吃飽喝足之后身強體壯、性情堅韌,對你的命令言聽計從的虎狼之兵;但是現實是,你面前的那群人,則是被劫掠甚至殺死都不敢反抗的人!”
“這是一重落差。”
“如果你是意志不堅韌、或者思維有偏差的話,那么這一重落差就足以讓你對我們的道理和道路產生懷疑……進而想要放棄我們的理想,轉變為以其他方式進行掌權。”鞠子洲笑吟吟地看著嬴政。
這個霸道、狂妄、敏感且聰明的小孩子,隨著他以他過人的天賦才情將鞠子洲所教授的義理吸收運用,如今應該已經變得相當極端。
他或許會因為心理落差而產生些微的迷惘,可能會主動地向外探尋原因。
但他絕對不會對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產生懷疑。
——這種極端而絕對的個人性格,正是鞠子洲想要的!
只要嬴政的性格沒有太大的變化,那么他鞠子洲就可以穩穩地掌控住嬴政。
即便,嬴政以后會比他更加聰明。
嬴政搖了搖頭:“我不曾如此想過!”
“那么你為什么會需要身強體壯,性情堅韌的虎狼之兵呢?”鞠子洲又問道。
嬴政下意識回答:“我想要掌控這世上所有的“生產關系”!”
鞠子洲笑了笑:“這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虎狼之兵的原因。”
“而別人呢?”鞠子洲打了個呵欠問道:“別人需要的是什么?”
“他們……”嬴政遲疑一下。
他一時,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在他的認知里,那種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權勢是虛的、那種依托于欺騙的神圣性是假的。
他下意識就不覺得有人會以此為目標。
但瞬間,他就醒悟過來了:“他們想要的是權勢!是穩固的權勢,以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權勢!”
“想要以少數人統治多數人,那么需要什么呢?”鞠子洲問道。
“是讓多數人不反抗!”嬴政回答。
“分化、挑撥、引誘、利用、愚弄、恐嚇……手段多了去了,秦國的招數無非就是從身體狀況、財務狀況、精神狀況等方面對平民進行鉗制而已,鉗制的同時,是以一些微薄的利益來誘使他們在“公戰”之中奮勇廝殺。”鞠子洲喝完水,將杯子放在桌上:“你所看到的現實,就是歷代秦人共同努力鉗制的結果!。”
鞠子洲笑起來:“想要的東西不一樣,所以需要的東西就不一樣,現實里的努力方向也就應該不一樣。這種不一樣……就是我們與他們的矛盾!”
矛盾……
這是這短短的幾句對話之中第三次出現“矛盾”這個詞。
“那么我們現在應該怎么做?”嬴政問道。
“稍稍提高一下生產力。”鞠子洲笑了笑:“你父王剛剛請我過去,就是為了讓我解決掉“以工代賑”的后遺癥——他說因為先王急躁,未經磋商便把這法子當成政令推行下去,導致現在府庫空虛,想要讓我想想辦法解決掉這個弊端。”
嬴政聞言,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賑助災民時候鞠子洲所給的竹簡和帛書,心中一動,問道:“師兄你早已經料到會有今日了?”
當初鞠子洲給他那些竹簡和帛書的時候,已經明說了那些會是可能出現的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辦法……
嬴政心中激蕩,竟有幾分毛骨悚然的感覺。
早就……料到會有今日?就像他料到大父會侵吞我賑濟災民的功勞一樣?
“給出這種關乎民生的策略的時候,當然也必須要對于策略施行當中會出現的問題和可能出現的問題進行羅列,并且找尋解決方案。做最壞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鞠子洲撥了撥手中竹簡:“不過依我看,你父親這么早就想要解決這件事情,并不是因為府庫之中真的因為賑濟而空虛了。”
嬴政皺了皺眉:“師兄……是什么意思?”
“秦國搜刮百姓那么厲害,沒道理這么快就沒有糧食了……應該只是今年明年之間對外發動戰爭的錢糧不夠了而已。”
嬴政皺了皺眉:“是這樣么?”
“我已經與你父王說了,進行小范圍小規模的“煉鐵”。”
“一則,使國人、城旦、隸臣妾都有事可做,不使有人吃白食不干活;再者,也稍微可以對于目前秦國國內的技術進行革新實驗,更新咸陽附近的農具,提高一些生產力,順帶著,良鐵可以對國中大小貴族售賣,從他們手中弄點錢,補足府庫的“空虛”。”
嬴政點了點頭,總感覺鞠子洲言語有未盡之意。
但他倒也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了。
——這番問話,其實根本就是沒有必要的。
因為嬴政自己都已經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兵民和現實里的兵民有差異的原因。
他故意又問一次鞠子洲,也并不是因為對于自己的答案沒有信心,而是……他想要在已經得到了答案的情況下,仔細觀摩鞠子洲剖析這件事情的過程!
或者說,偷學!
與自己的思考過程相互印證,學習更加優秀的方法。
先確定“身份”,再找到“想要的東西”,而后是推知“需求”,確定“矛盾”。
這樣的方法……
嬴政眼底閃過得意。
夜晚,送走鞠子洲,嬴政志得意滿地以這種方法重新對于自己所遇到的事情進行剖析。
一樁樁、一件件……
無論是事情,還是人,在此方法面前,都變得如此清晰而透明。
父親是秦王,他想要的是加強王權和強國,那么他就需要打壓一切臣子的權力,需要弱民。“矛盾”是與其他掌權者的矛盾 母親如今是王后,她想要的無非就是寵愛、那么她就需要揣測父親的愛好和需求。“矛盾”與父親的其他妃子的矛盾。
師兄與我同志,他想要的是……
嬴政拿這套方法去分析鞠子洲時候,臉上笑意漸漸消失。
云山霧繞,鏡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