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王翦在災氓營地之中巡視了一圈,沒看到什么作奸犯科聚眾斗毆的事情,于是他放下心來,找到正在書寫明日日程安排的鞠子洲,回稟說道:“鞠先生,翦已經將今夜的值夜做出了安排,方才巡視時也未見到什么偷盜聚毆之事。”
“是么,那辛苦你了,王驃騎。”鞠子洲頭也沒抬,說道:“既然你已經盡職安排并且巡視過了,那么今日王驃騎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已經做完了,你可以回家休息休息了,明日早間再來吧。”
王翦躬身行禮:“諾。”
王翦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聽鞠子洲的。
明明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為鞠子洲與嬴政駕車,保駕護航而已。
但是這一大一小兩個小鬼指使他做事的姿態實在自然,并且很有條理,王翦也就做了。
駕車回家的路上,王翦自己反思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也感覺很有一些魔幻。
今天救災做出安排的整個過程,秦王、太子、丞相和秦國大大小小的官員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點什么。
無論是使絆子,還是提供更多的助力,都沒有!
仿佛秦國的貴族百官今天集體消失了一樣。
明明事情就發生在咸陽城中,明明貧賤的災氓就聚集在離秦王宮不足百尺的地方。
但什么都沒有發生。
順利得有些可怕。
白日間跑東看西,忙的要死,因此沒有覺察,但是晚上一閑下來,王翦就感覺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任由一個連公士身份都沒有的外國人和一個不到十歲的王孫在咸陽城中這么玩,這不像是秦國應該發生的事情!
可是……
王翦下了車,吩咐下人備好了酒菜,一邊飲酒一邊吃肉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嬴政和鞠子洲兩個人的安排并沒有什么問題。
周到細致,基本完成了鞠子洲說給嬴政的所有任務,并且竟然一整天都無人趁天災惹事。
災氓有飯吃,有水喝,餓不到,卻也沒有因為大雨而生出什么怨言,更沒有人趁夜色組隊提劍入戶行偷盜之事。
似乎也還不錯……
他慢悠悠自斟自飲。
晚一些時候,王龁回到府中,第一時間召見王翦。
“父親。”王翦拜禮:“父親今日可見到王孫政所行之事了嗎?”
王龁大口飲了一口米酒,點了點頭:“王孫政行事之時距王宮不足百丈,若不是頭昏眼花之輩,又有誰能夠看不見呢?”
“那么父親……為什么今天整整一天,國中上下都……”王翦疑惑著。
王龁頓下吃肉的動作,放下了刀叉,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目光鷹隼般盯住自己的兒子:“你是不是想要問老夫,為何一整日之中,不見秦王派兵,不見左庶長出面,不見太子施政?國中百官,如同頓霎無蹤,渺然不見?”
王翦點了點頭:“正是如此……今年雨大為災,即便秦王身體羸弱,也應詔令太子征發兵士,以討戎趙。”
“為何要征發兵士?”王龁問道。
“這……”這是王翦回答不上來的事情。
他只是憑借過去的經驗知道每逢災年,秦王就要征發兵士,對外作戰。
他平日所想,就是苦讀兵書,勤修武藝,準備在對外作戰時候立下戰功,提升爵位官職。
但是為什么要這么做,他還從來沒有想過。
“不學無術!”王龁對自己的兒子毫不留情:“你還不如王孫政一個九歲孺子!”
“大人息怒。”王翦立刻低頭認錯。
以他的經驗來看,此時不低頭認錯,多半是躲不開一頓毒打的。
王龁盯著低頭的王翦,看了半天,嘆氣說道:“也罷,不如就不如吧,你講一講,今日王孫政與那位“鞠先生”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翦松了一口氣,咧嘴笑道:“謝大人寬宏。”
他當即把今天所見所聞都講述一遍。
王龁倒了酒,慢慢吃喝著聽兒子講述今天一天的見聞。
他看著胡須已經長出來的兒子,恍惚之間又想起數年前王翦還年幼時候,機靈搗蛋,每每遭逢問責便一副乖順姿態,一如目下。
“這么說,二人之中,出謀者是那位“鞠先生”,而出頭賺名者則是王孫政?”王龁問道。
王翦思考一下,點了點頭:“大人說的是。”
“如此說來,此人所謀甚大啊!”王龁捋須:“你這畜生就只是當個泥塑木胎,聽人號令么?”
“啊?”王翦不明所以:“可是大人,秦王給我的命令只是為王孫政駕車而已啊!”
“蠢貨!”王龁將手中勺子擲到王翦身上,罵道:“秦王只叫你駕車,你便只駕車嗎?若王孫政遭逢刺客,要你救他,你救是不救?若王孫政口渴,要你遞水,你遞是不遞?”
“這……這……”王翦一時失語。
好一會兒,他才悶悶說道:“那大人說應該怎么辦吧?”
“你明日起去向王孫政討個差事做做,王孫政必然不會輕易給你安排差事,而是問詢“鞠先生”,你屆時向他表態,說是但憑驅使,無所不從就可以了!”
“可是大人不是囑咐我不摻秦王家事、不與公子王孫往來的嗎?”
“那你覺得,今日所見,那些災氓如何?”
“雖然受災,但也沒有怎么差吧。”王翦想了想說道。
“那就是這事情快成了!”王龁聲音溫和下來:“既然事情將成,你過去也只是取一手功勞而已,王孫政當不是小氣之人,他會分潤一些名聲與你的。這等大功,雖然封賞不會厚重,但決計是可以傳家的功勛!”
“區區安置災氓的功勛,也算是傳家的功勛嗎?”王翦不解。
“我兒愚鈍,與故武安君一樣,天賦全在兵書上了。”王龁嘆息:“這事不是只有你眼見的那一點。”
“你所眼見的,只是這件大功之中的一小部分!”
王翦點了點頭:“謝大人提點。”
王龁嘆氣:“去吧,你是沒有為政持家的天分了,去生幾個兒子吧。”
夜深了,一點點的燈火在大雨之中飄搖。
鞠子洲在災民營地巡視一圈,見到熱水已經燒上,丈夫勞力們酣睡過去,婦孺老者們沒了白日時候的提心吊膽,而是默默的圍坐在火堆前捧著熱水小口小口地喝,間或還能看到有組隊去往剛剛挖好地公廁的人。
一切在凄苦之中映出一些安詳底色。
他站在黑暗中看了半天,見到一些原本睡著的丈夫突然爬起來跑向公廁,赤腳踩踏在濕漉地面,濺起水花。
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少……
這是,長久的沒能吃到肉,而后驟然吃了過于油膩的東西了,所以才會拉肚子嗎?
而且,打赤腳的人不少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