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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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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仁多保忠帳內,召開大戰前的軍議。

  黨項眾將議論時,臉色有些陰沉。

  最早黨項的軍議就是眾人圍坐在一起,因為是部落制集議的傳統,不似宋軍將帥上下分明。

  有什么話都可以在大戰之前拿出來聊。

  不過李元昊稱帝后,這個制度改變了,而如今又漸漸改回來了,與眾部族首領齊商,共渡國難。

  這也是沒辦法的,黨項軍中最強的還是以御園六班直為班底的中樞直屬部隊,但與宋軍數戰后,中樞直屬兵馬的老兵傷亡殆盡。以御園六班直而論,有數個班直將士都換了幾個批次。

  甚至制度也跟著敗壞,管軍馬、軍械的無不貪污。李秉常有心整治,屢屢大敗之后,也無從收拾起。

  仁多保忠無李元昊那等威望,更不如之前領軍的梁乙埋和李秉常。

  何況當遼國阻卜叛亂時,他們已經料到宋軍可能會入侵,不過有一種論調是認為宋軍從糧草兵馬調動到動員來看,會在次年春夏之間出兵。

  持這等論調的正是仁多保忠本人,所以黨項的備戰準備也就慢慢悠悠的,可當宋軍真正抵達時,黨項上下才意識到他們準備得還是太倉促了。

  軍議之初,就有將領說怪話,言仁多保忠判斷失誤,言黨項如今的被動是仁多保忠所至。

  仁多保忠言道:“宋相章越處心積慮,謀我已有幾十年,這一次宋軍號稱兩百萬,今我大白高國生死存亡之時,這些爭論的話不要再講了。”

  眾將聞言這才靜下,謀劃一番,有人主戰,有人主守,不一而足。

  一名將領道:“宋軍遠來是為了攤糧城之糧草,我等焚糧而走,且戰且退,引誘宋軍入伏,等其糧草不繼再轉守為攻。”

  一名將領道:“焚去攤糧城糧草,宋軍固然無糧,我軍亦是無糧,怎了結此事?”

  眾將議論一陣,最后還是決定先打一戰再說,由長期駐扎北境防備遼軍的黑山威福監軍司統軍主張先與宋軍接陣。

  這位黑山威福軍司統軍當即道:“今日我觀過宋軍營壘,有前權而無后守,可破也!”

  眾人都笑:“你只與阻仆廝殺過,不知漢軍利害。”

  “野戰還有勝算,宋軍若守,十倍兵馬也破不了。”

  統軍冷聲一笑道:“我偏不信漢人是三頭六臂的。”

  次日中夜,天色漆黑作一團。

  黑山威福燕軍司兵馬決定先發制人,繞過宋軍正面大營,派出數千騎嘗試渡河,因是寒冬之時,水流很淺。

  戰馬只在齊膝的河流中渡河。

  而士卒們都是褲子脫了,先下河跋涉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待上了岸再將褲子穿起來然后上馬。

  宋軍全軍都堆積在正面準備與黨項決戰,果真在河流側旁卻是疏于防守,被黨項軍窺得虛實。拂曉后,黨項渡河的前鋒兵馬不等后軍渡河即披甲上馬,揮舞刀槍向宋軍殺去。

  對于河流附近,黨項兵馬早就熟悉,道路都清清楚楚。

  恰巧這時天作大霧,等黨項前鋒殺到宋軍面前時,已不足里許。

  黑山威福軍司的黨項兵馬近來沒嘗過宋軍厲害,不似其他黨項兵馬一看到宋軍壕溝車營箭陣就先去了三分膽氣。

  而且宋軍也確實疏忽了這一側防守,更兼這場意料之外的大霧,等宋軍從睡夢驚醒時,大片大片禿發的黨項士卒堆滿了營壘之外,只得倉促結陣應戰。

  黨項兵馬迅速地填平了兩道壕溝,推平了柵欄,在宋軍稀疏的箭矢下沖進了營壘。

  黨項士卒人人士氣高昂,他們也知道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拿出了十倍的勇氣,打出了當年李元昊時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氣勢。

  數名黨項士卒看到數百名方結陣完畢的宋軍,就敢沖進去廝殺。

  宋軍這一側的將領乃王廓,王廓乃王韶之子,此番繼父親之志,在兄長帳下領兵。

  王廓自幼隨父兄從軍,久經戰陣,眼見黨項兵馬渡河夜襲,從四面攻來倒也不慌。

  帳下大將知此番大戰前王厚開下賞格,只可惜被排作二線兵馬坐鎮后方,眼見黨項兵馬在前都蠢蠢欲動,那都是軍功。

  此刻一支黨項兵馬已是殺透宋軍阻截,直沖王廓旗下。

  對方大將左沖右突,連連斬宋軍于斧下,顯得勇不可擋。

  王廓左右皆是勁軍,眼見敵將殺來,皆欲上前對陣。王廓卻下令阻止,命將士持神臂弓而出。

  兩百張神臂弓下,為首的二十余名黨項兵馬被射翻,之前威風凜凜的黨項大將一人當場身中數十箭。

  但片刻后黨項兵馬陸續沖破宋軍的阻截,直趨王廓的帥旗下。

  宋軍接戰后,但見黨項兵馬后續兵馬源源不斷越來越多,熙河路宋軍近半都是青唐番的兵卒或弓手編來。青唐番卒平日作戰甚是悍勇,但缺點是遇到下風不能久持。

  宋軍遭到偷襲早飯未用,氣力本就不佳,眼見增援兵馬陸續趕到也是無濟于事,最后王廓只得且戰且退,被轟出了營寨之外。

  而黨項將領眼見王厚起大軍來援,也是適時地退出了對宋營圍攻。

  這場激戰兩個時辰,宋軍王廓傷亡超兩千余人,其部幾乎喪失戰斗力。黨項初戰告捷,這是這么多年以來黨項對宋軍難得一見的勝利。

  正當黨項兵馬要慶祝一番時,軍帳內小校來報宋軍青唐部大將溫溪心率五萬大軍從另一路翻越沙漠,攻陷重鎮白馬強鎮監軍司,切斷黨項十萬大軍的后路。

  消息傳來,頓時帳內鴉雀無聲,旋即罵聲大作。

  “這溫溪心真是漢人的好狗!”

  “這些年漢人對青唐部高官厚祿,真是沒有白養。”

  罵歸于罵,對于青唐部番人降宋以來的待遇,沒有哪個黨項首領是不羨慕的。

  章越抵達延州城。

  到了延州城后,河東,鄜延路,涇原路,環慶路的戰報,更是快捷地抵達了章越的案頭上。

  身為三軍統帥如何選擇駐節之處,也是一個關鍵的問題。

  身在京兆府督辦糧草,負責后勤,但消息畢竟是慢了,而延州前線的消息固然是快了,可以更從容做出決策,但也有一頭扎進去,盲人摸象的毛病。

  章越抵至延州后,將各處發來戰報匯總進行幕僚集議。

  “啟稟司空,已是探明,黨項主力朝著熙河路兵馬去了,將于攤糧城對上王厚所部。”

  章越聞言點頭道:“不出所料。”

  “啟稟司空,除了興州內數萬兵馬,黨項其余各路皆可順而取之。”

  幕僚府中幕僚們言語,征辟為幕府本是件風險極大的事,一旦兵敗后果如何不用多說。

  但大家都相信章越為帥,素不弄險。所以跟著章越出征也是有心進取之人的不二選擇。

  章越聞言笑著坐下道:“你們議一議。”

  “以補智略之缺”

  一人起身道:“眼下最為可慮者,當屬耶律洪基往此的百萬之師,在鄜延路種師道部肅清橫山之后,可出兵支援河東路。”

  一人出面反對道:“不可,一旦支援河東路,若遼國兵馬繞過河東路直取興州如何?”

  “應當讓種師道部掃清橫山后原地駐守,既可策應河東,也可防備遼軍繞道河東而救。”

  “二位都是下策,依我看當全軍立即渡過黃河,包打興州,一旦攻下興州,遼國縱是傾國來援,也是無策。”

  “可是興州城高池深,內里又有數萬雄兵,怎是輕易可以攻下?我軍全師頓于堅城之下,萬一遼軍來援則首尾不顧,則為人里應外合,重蹈高梁河之戰的覆轍了。依我看還是圍城打援為先!”

  “遼軍不可能繞過河東,從陰山進軍增援興州,一旦我河東軍北上,則有側翼不保的威脅。”

  “我河東軍都是步卒,一日所行不過二十里,遼國何嘗懼其切斷后路。陰山以南有汪古、拔思巴二部接應。”

  “你指望得上阻卜各部嗎?”

  眾幕僚們爭論不休,甚至當堂爭吵起來。

  章越捏了捏眉心,不要以為身處順風局就一切好打了。

  大的方向肯定要有,但具體到細節臨頭都是走一步算一步,面對階段上的方向性的選擇時,必須要隨機應變,順勢而為。

  “司空,呂惠卿致書請司空駐河東,如此可兼顧統籌河北陜西之事,防備遼軍南下。”

  “司空,豈可信呂惠卿鬼話,戰事之重心當在陜西,而不在遼軍,如何能去河東?”

  章越對于呂惠卿的才干一向是佩服的,作為熙寧變法的二把手,王安石具體作用類似精神領袖,其實變法實際政策其實都由他而出,后來典兵陜西河東,政績都是可圈可點。但章越很不喜歡呂惠卿的一點,這人啥事都從自己的立場發出。

  你主政河東,就覺得阻擊遼國援軍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手嗎?

  當然現在章越駐節河東還是陜西就是一個選擇的問題。

  此番戰役勝負以攻取興州而論,但遼軍的百萬兵馬的動向則牽扯了宋軍七成的注意力。

  擺在耶律洪基眼前有三個選擇,一個置黨項于不顧,圍魏救趙,進攻河北或河東。

  一個則是繞過河東,從陰山而下進攻橫山方向。

  還有一個則是走興德軍,從克夷門直接入援興州,與宋軍直接決戰城下。

  于此章越也有不同的應對策略。

  但如何應對得法?

  你都應對,制定一個看似萬全之策,但兵力就分散了,哪里都應對哪里都應對不上。你集中應對一或二,人家往三乘虛而入怎么辦?

  “渡河!渡河!”

  “非要渡河不可!”

  但見一名年輕幕僚慷慨激昂地反對前往河東之舉,而是要求章越渡過黃河駐節興州。

  對于這個幕僚章越覺得有些面生,旁問章亙道:“此人是誰?”

  章亙道:“此人是我十余日前邀入幕的,姓宗名澤,義烏人!甚有膽識抱負!”

  “難怪。”

  章越仔細打量這位面露慷慨之色的幕僚,微微一笑。

  沒錯,都是渡河嘛。

  “此人可用。”章越對章亙道了一句,章亙聽了默默記在心底。

  不說別的,章越這慧眼識珠,斷定人才的本事,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有時候僅憑一面之緣,二三句話便能賞識提拔出人才。

  為大宋打下一個熙河路的王韶正是章越所舉薦。

  章越又指向一人問道。“這反對渡河之人是誰?”

  “司空,這位就是我與你言過的懷州人士,李邦彥。”

  章越心道,好嘛,都是熟人,一攻一守,真乃我帝國雙壁。

  與宋軍大本營中爭論不同,黨項中興府里則是又一番場景。

  宋軍在各地連戰連捷,各州堡的守將多是不戰而降,各種謠言滿天飛。

  得知惟精山,靜州,洪州等處紛紛陷落宋軍之手后,李秉常一日自語道了一句‘自古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左右臣僚聽了都是大駭。

  逢遇這樣的傾覆滅國的大事,李秉常有時候表現得慷慨激昂,乍看起來自古中興之主也不外乎如是,但也有時候表現異常頹廢,則是喜歡遷怒,動則殺人,仿佛個神經質般。

  李秉常現在也是越來越少見臣子,反而寵信巫祝來,這一幕令不少心腹大臣覺得十分可笑。

  沒錯,李元昊在時也是重視巫道的作用,甚至將占卜易術運用在軍陣上,但作戰都是重用部下忠勇之士,何況當時李元昊屢屢敗軍殺將,眾人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而如今……李秉常辦來則是沒救的表現。

  眾臣之中唯有宰相李清還在奔走,試圖挽狂瀾于既倒。自宋軍五路齊出之后,李清一直整飭城防,沿城修筑堅固壁壘,作防守和屯兵之用,并鑒于中興府的防衛措施的薄弱之處進行改善。

  并且強征民力在中興府修建望樓敵臺戰棚,不斷從民間征發人力物力,做好圍城戰的準備。

  但是朝中貴戚卻不這么想,隨著宋軍各路分兵合擊,不斷攻克州縣,監司,大臣貴戚們終于按捺不住一日突然集體在李秉常宮闕前叩闕。

  李秉常初不知,但見宮人倉皇失措言大臣們謀反也是嚇了一跳,黨項謀反之事本就平常,其祖父李元昊就是被太子寧令哥一刀砍在鼻子上流血而死。

  李秉常大著膽子出宮查看,卻見大臣們都跪在闕前,知道不是政變這才松口氣。但宮里禁軍也不遮攔,反是在旁跺腳呵氣,見李秉常出現也不主動護衛御駕。

  只有幾名平日忠心的綠衣宦官跟隨在李秉常左右。

  李秉常知此刻不是追究的時候,溫言安撫道:“眾位卿家所為何事?”

  為首幾名中書樞密院官員道。

  “白馬強鎮監軍司覆沒,攤糧城怕是兇多吉少。”

  “還請陛下,速速移駕至定州!隨時往克夷門往遼國去。”

  “中興府只需留下一名皇后和皇子鎮守即是。”

  “陛下,孤城不可守,眼下援軍四絕,困守中興府就是死路。”

  “若棄中興府,再送皇子為質,南朝或可退兵。”

  李秉常見此駭然,下面不少大臣們群起附和。李秉常心底暗暗冷笑,這里有不少人在戰前,言必與宋軍決一死戰,并極力反對自己前往汴京向宋主稱臣納貢。

  如今宋軍兵臨城下了,最先被宋軍兵鋒嚇到了也是他們。

  李秉常心底暗恨,面上作無策之狀頓足道:“南朝亡我之心昭然若揭,豈是棄中興府,皇子為質,寄以和談可以打消的。”

  不少大臣垂淚道:“城中人心已散,豈可指望堅守。李清此舉實于置陛下于萬難之地。一旦兩百萬宋軍頓于城下,遼國援軍遙遙無期,如何能守?陛下不下決心,到時候悔之晚矣。”

  又一名大臣道:“陛下,自南朝姓章那廝為相后,國勢一日不如一日,一戰不如一戰,此番圍攻中興府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斷然無幸。”

  眾臣紛紛道:“陛下,此時不走,就走不脫了。”

  “陛下安危才是社稷之重,臣等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辭。”

  李秉常聽到這里倒有些感動,此刻丞相李清趕來。

  李清身為宰相卻不知群臣這般趕來向國主苦諫,也覺得顏面大失。

  李清見此則道:“陛下,宋軍此役只有中興府一城,意圖覆我大白高國宗廟,此心決不可變。”

  “定州更是城池低矮,糧草困乏如何能守,至于其余各州皆不足以抵御,唯有中興府城高池固,縱有幾十萬大軍圍攻守得半年不在話下。”

  一名將領反對道:“城內三十萬人口,宋軍圍城作甚?別說半年,一個月都堅持不得。”

  李清道:“從古至今都是攻方貴決,守方貴持,只要堅守三月以上,遼軍必破宋軍。我已命人出城要往四面征糧,方圓百里一粒米一根草也不可留在宋軍。”

  “中興府乃我大白高國中興之處,決不可棄之!”

  眾臣一聽皆是沉默,這些人過去入宋境燒殺劫掠,倒是沒有二話,而今在國都中興府附近這般堅壁清野,誰肯舍得?

  眾臣更是有怨言。

  李清繼續勸說眾臣打消逃亡定州的打算。但聽得李清在廟堂上一口一句我大白高國。

  兀地下面一名黨項貴戚譏諷道。

  “相國,什么叫我大白高國?汝一漢人,什么時候大白高國成了你的!”

  李清聽了滿臉慚愧,不敢反駁而是道:“陛下,南朝與我有血仇,而當年景宗起兵伐宋,殺戮了多少漢人,南朝今日興師怎會饒過,無論去哪都不如死守中興府,博個生計。”

  李秉常道:“相國此言有理。”

  “諸位愛卿,莫要怪罪相國。這么多年若說真有人禍國病民,那唯有一人,那便是朕!”

  “致民怨沸騰,內外交困。這一切都是朕的過錯。”

  李清驚愕地抬起頭,旋即淚下,都到了這是,天子仍是對他如此推心置腹。

  眾大臣們悶著聲不說話,其實他們中不少人何嘗不是借著指責身為漢人的李清,來委婉批評李秉常呢。

  李秉常道:“想國初時,人人皆思盡心盡力,百戰得了天下,于宋遼兩雄間鼎足而三。而后立國久了,慢慢地渙散了。自古沒有哪朝哪國能脫離此運。”

  “朕改興慶府名為中興府,意在走出一條新路。沒有此府,臣民的心氣也就沒了,唯有堅守此地,方才中興之望。”

  “朕下罪己詔,一切罪責皆在于朕。請諸位愛卿獻謀獻策,與朕一起共克時艱。”

  李秉常既已罪己,眾大臣們還有什么話好說,李清眼中則是熱淚盈眶。

  正言語之際,忽有人來報道:“陛下,宋軍環慶路大軍已北渡黃河!”

  “這么快!”

  滿朝為之一驚,有人自言自語地道:“宋軍渡過黃河,這時候要棄中興府,北退至定州也來不及了。”

  李秉常怒道:“好個章三郎,非要滅我大白高國不可,朕與你不共戴天。”

  李清則又驚又喜,驚得是宋軍進展如此迅速,州縣兵馬幾乎全無抵抗之力,喜得是宋軍渡河意味北退之路已斷,所有人唯有守住中興府一條路了。

  這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不過李清的判斷次日即被打臉,以嵬名忠朗以下三十余名黨項勛戚官員連夜從中興府逃亡。

  李清也沒太難過,畢竟對接連的壞消息已是習以為常了。

  聽著幕僚們集議。

  章越于眾人之才,已有權衡。

  如果彼此戰術層面差不多的前提下,那么戰略層面高下決定勝負關鍵。

  普通者,兩軍交戰,只盯著一城一地的得失。

  高手者,見識從不局限于一城一地得失,而結合到了‘存人失地,存地失人’的層面。

  從知識點到知識面,最后到知識體系。

  將知識點,提高到知識面,最后打造成自己的知識體系。

  這知識體系就是道。

  而每當見識高了一層,原先的道就成了底層的術。

  就好比炒鹽鈔交子,普通人關注于賬面的盈利虧損,高手則關注于資金池的深淺,但最內在還是心態的把握和建設。

  似章越早就通過學中干,干中學,有了自己的知識體系或是知識面。可正因如此,就越來越依賴過去成功經驗,越來越自以為是,犯了識見障的毛病。

  因此章越固然有了自己判斷事情方法,但仍倚重他的幕僚團隊,一來聽一聽年輕人的想法,彌補自己性子里的缺點,二來也是保持一個一直在學習,隨時更新的狀態。

  眾幕僚們你一言我一句,譬如宗澤的過河論,雖暗合章越的心意,因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

  章越明白自己幕僚近一半都是臨時塞來蹭經驗的衙內,當然如果行營渡河,則風險則極大。

  但是相反,若行營渡河,對于宋軍而言,則有決定性的士氣鼓舞。

  靖康時宋徽宗逃于汴京,拋棄社稷,后有宋高宗拒絕宗澤的意見,不肯渡河,但反過來說崇禎困守北京,吊死于煤山亦不可取。

  人心是一個混沌系統。

  面對重兵圍城時,你告訴部下堅定守住就有辦法,你部下就真相信嗎?

  相反你越鼓吹勝利,反而下面人就越覺得要完蛋了。

  所以這個時候必須拿出實質的東西。

  “興州乃堅城,屯兵硬軍數萬,豈可旦夕而下。遼軍援軍若至在興州城下決戰怎辦?”

  “當初言破黨項七成勝算,其他三成就算興州之故。興州之完固怕是不遜于當年北漢之太原城。圍城半年能否而克,誰也不曉得,這就是三成變數所在。”

  “選擇駐扎延州,北可進援河東,西控黃河才是上策。”

  章越聽著眾人爭論,笑著道:“其實也不一定要渡河,若真的遼軍傾國來援,罷兵回朝也無妨礙。”

  眾人聽了章越此論都是啞然,章越居然說得如此輕巧,這一次起舉國之力征伐黨項,若真得收回去,半途而廢,那滿朝之上會如何看待,天下臣民又如何看待?兵馬大事豈有這般兒戲。

  但是章越卻這么說了,莫不是誆我等的吧。

  “啟稟司空,眼下各路都是進展順利,消息傳出去怕是動搖軍心。”

  眾人紛紛道,司空,都到這份上了,千難萬難也要堅持下去。

  章越笑了笑道:“是啊,還是諸位說得對,方才是我失言了。但這里都是心腹,我可以說幾句實話。”

  “辦大事者當舉重若輕,越是傾國一擲的時候,亦越是要收亦能放。退兵之言卻是不謹慎,但各位要就事而論,游刃有余方是攻取之道,切莫心存了賭氣或非要這么辦的意思。”

  “故盡管暢所欲言,不必有所顧慮。吾當集思廣益。”

  聽了章越的話,眾幕僚們繃著的神經,也是稍稍一松。

  當然誰也不會從心底相信章越說的要罷兵的話。有人揣測這也是章越素來的手段,剛愎而不自用,明明是事事斷于己意,但都要推說于眾論,找更多人的來為這件事的結果負責。

  若事辦好了也就算了,若辦不妥當,實乃純純的奸臣手腕。

  許多忠臣與奸臣都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只看你落地的是哪一面罷了。

  正言語之際,下面人來稟告道:“啟稟司空,環慶路經略使王贍來報,懷州守將已于昨日開城投降,所部大軍主力第二次強渡黃河已是成功!”

  消息傳出,眾人振奮。

  繼彭孫所部涇原路兵馬渡過黃河之后,環慶路王贍兵馬亦已陸續渡過黃河,對興州形成了兩路夾攻之勢。

  隨著形勢的逐漸清晰,也為下一步行動提供了依據。

  章越道:“夫兩國之勝負,不僅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也不全在于勁兵強將之損失,歸根到底在于人心所向,在于兩國軍民上下對于勝利的信心!”

  “此乃大勢所在,其余一切皆是次之。”

  “我意已決……全軍渡河!”

  眾人一并答道:“謹遵司空鈞旨!”

  章越看著這一幕,心知到了關鍵時候,就是要有一股對勝利的偏執,要敢于豁得出去。

  必須要有一手似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這般,不計局部損失的勝負手。這遠比一切宣傳造勢更有效果。

  咱不吭聲,也不虛張聲勢,一切以行動說話。

  人心固然有相背的一面,但人性更有只幫贏家的一面。

  想到這里,章越望著遠處,荊公,持正兄,質夫你們青史的功績,由我來替你們書之。

  在天有靈,萬萬保佑!

  宋軍環慶路前鋒渡河后,急不可待地直撲興州城下。

  待宋軍前鋒騎兵看見興州高大的輪廓后,從上到下爆發出歡呼聲。

  中興府,宋初名為懷遠縣,咸平四年,黨項首領李繼遷攻取之。天禧四年,李繼遷的兒子李德明開始建造宮殿,定為都城,號興州,迄今近七十年。

  宋軍騎兵騎在馬上,從城旁高地望入,一座座高聳的佛塔,還有涂抹成白色的高大房舍密密麻麻地圍繞著城北方的黨項皇城。

  黨項以白為貴,貴戚的屋舍都是涂成白色。

  正好一路數千名黨項騎兵從城外征發了糧草后,正要入城,宋軍前鋒騎兵雖只有數百騎,又是強弩之末,但不待后軍的抵達,即面對十倍的敵軍投入了進攻。

  這路黨項騎兵的將領吃了一驚,以往不是只會結硬寨,打呆戰的宋軍兵馬,竟這般驍勇了。

  宋軍全軍突擊,盛氣凌人,黨項數千騎兵竟然沖突不過,直到中興府守將派出上萬兵馬接應。宋軍這路騎兵依舊死戰不退,直至全軍沒在陣中。

  這一戰黨項上下震驚不已,雖說殲滅宋軍前鋒數百騎兵,但己方傷亡上千,更可怕是宋軍這股銳勢,令黨項上下膽寒。

  隨后王贍率環慶路兵馬主力渡過黃河抵達興州城下,黨項兵馬匆忙后退,退入城中。

  城外附近都是躲避不及的百姓。作為宋軍領軍大將的王贍,這次他沒有依著之前打涼州的故計,將百姓放入興州消耗敵糧草。

  他相反阻截百姓們入城。

  王贍在熙河路時心狠手辣,黨項小兒聞其名不敢啼哭,如今不改作派。

  王贍過河后便拉網式地掃蕩村落時,敢反抗者一律屠之。對于降伏村落,王贍再揀起精壯為軍,然后將糧草牛羊收刮干凈,由婦孺收拾運輸,再進攻興州城周圍的城壘。

  而興州城四面溝渠縱橫,有唐徠,漢源等從黃河引來的古渠,還有李元昊所挖的吳王渠,有塞上江南之稱。城門外又修了左右翼城。這些都給攻城的宋軍添了許多不便。

  王贍先命收編來的黨項精壯先行攻城,命黨項降軍監押。

  當這些髡發,耳垂重環,披著羊裘黨項精壯被降軍推搡著驅趕著攻城時,或也知道淪為填城的命運,人人眼中都露著陰鶩不甘之色,王贍見此暗暗下了殺心。

  李元昊在明道二年于全國下禿發令,黨項國內所有百姓都要髡發,不服從者皆殺之。

  而今宋軍之中也有不少黨項軍卒,大多人經多年漢化,已與漢人無異。反是這些髡發黨項人無論是不是出自嵬名的,臉上眼神中都有股悍勇陰狠之色。

  這些黨項精壯攻城不下后,王贍當場就命降軍殺之。

  等這些黨項精壯殺了殆盡,王贍再命降軍攻城,這回換宋軍中黨項兵卒較多的兵馬監押。

  手上沾了血的降軍不可能再反復,只好奮力攻城。

  即便如此,對于攻營壘不利或敷衍的降軍,王贍也是下令全隊抽出五分之一斬之。

  眼見宋軍攻城外營壘甚急,城中守軍也知道孤城不可守的道理。

  城中不斷派黨項士卒縋城而下,渡過壕溝投入與城下宋軍戰斗,雙方交戰得非常激烈。

  數日后,彭孫亦率軍攻破了順州。

  涇原路大軍抵至興州城下與環慶路大軍會合后,見王贍居然以孤師攻城,不僅破了興州城下數座堡壘,還得了不少糧草牛羊,不由稱奇。

  彭孫攻取順州后,錢糧可源源不斷通過靈州運至中興府城下,但食敵一鐘,還是當吾二十鐘。

  等彭孫問其經過后,涇原路廉訪使劉安世聞之不由色變。

  王贍絲毫不以為然道:“黨項根基在此,若不以雷霆手段犁之,日后反復死傷之人更多。”

  “切不可有一時婦人之仁。”

  劉安世仍大為不滿。

  而彭孫卻滿臉贊許道:“清掃屋子,攬取新客,怎有不這么辦的道理。”

  “興州城墻高厚,損耗自家兵馬實不智。且將順州的降軍押來,也效這般攻城。”

  彭孫言語定下,又問:“城中兵馬幾何?糧草幾何?”

  王贍道:“抓了俘虜問得有五六萬兵,剖得幾個降卒的腹來看,皆乃粗劣之糧,料得城中糧草不充裕。”

  劉安世聽說王贍剖降兵肚子,不由大駭道:“本朝此番出兵乃吊民伐罪,是為堂堂的王師,仁義之師,以后不可濫造殺戮,這等事不可再為之。”

  彭孫王贍肚子里各罵一句書生之見。

  二人坐下后便商議合兵之事,章越定策是合兵之后,彭孫為主,王贍和劉安世分列二三,但方才共同暗罵劉安世的彭孫王贍二人,在誰聽誰上都是彼此不服,還存著彼此爭搶功勞的心思。

  當下眾人一合計,環慶涇原兩路兵馬各分東西駐扎。

  涇原路環慶路兵馬劃分地盤,一路攻城西,一路攻城東。

  彭孫指揮大軍沿著興州西面立寨,延著賀蘭山勢扎下營來,先作守勢,而王贍卻等不及,一面立寨,一面攻城。

  黨項兵馬依城而戰。

  雖說黨項已是四面楚歌的局面,但得知中興府被圍后,依舊有勤王之師陸續趕往中興府勤王。

  但兵馬不過數百上千,在宋軍阻截之下大多死于城野,只有少許人能穿過宋軍重圍入城。

  王贍最明白如何動搖城內守軍軍心,有時候故意放這些勤王之師‘突破’宋軍重圍抵至城下。

  然后讓城中守軍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忠勇之師徒勞拼殺,最后在城下被宋軍騎兵趕上驅殺,全殲于曠野中。

  守軍們面對于此悲憤怒吼,以刀斧擊盾,無可奈何。

  一旦黨項守軍抓到宋軍俘虜也不客氣,公然綁在城頭,然后讓士卒一箭一箭的射死。

  王贍的環慶路漸漸清理了城寨,率步軍嘗試向中興府城下沖突,不過沒有彭孫涇原路兵馬支持下,屢屢被守軍以箭石擊退。王贍見久攻不下,怒馬當先手持長槊在城下搦戰,守軍堅守不出。

  王贍吃了幾次虧只好退兵,轉而在興州城東營建砲陣,并學彭孫般繼續填埋壕溝,并修筑長柵開始圍城。

  以城圍城,是宋軍這些年執行‘淺攻進筑’一貫的戰法,并在攻取靈州涼州之役中屢試不爽。

  彭孫從南至北修建營壘,彭孫先清理了黨項人在黃河預伏的鐵鏈鐵錐,在離中興府最近的順化渡建立兩條甬道,并修整道路以保障從靈州水運而至興州城下的糧道,甚至還修建了干船塢用以修補船只。

  隨后涇原路才緩緩清理黨項城壘。

  城頭但見宋軍兵馬輜重源源不斷地趕到興州城下,仿佛是大河奔流至海。

  這也令本判斷宋軍會搶在遼國援軍之前打下中興府,而急于攻城的黨項君臣大失所望。

  河東豐州。

  毗鄰于河東,黨項,遼國三方邊界。

  呂惠卿率大軍坐鎮在此。

  天氣驟寒,大雪接連不斷地下了數日。

  呂惠卿已是咳嗽數日,當初這位熙寧變法的護法善神漸漸上了年歲,這些年操勞于軍務更是讓他染上了沉疴。

  呂惠卿自整治河東以來,不僅治理得井井有條,同時也一直沒放過對定難五州的騷擾。派兵縱火毀耕,擄劫,手段下作,無所不用其極。

  黨項人恨不得食其骨,寢其皮,最后黨項在元祐后割讓夏州等三州,也是無奈躺平的緣故,他們被呂惠卿騷擾得沒有辦法,這些地索性就不要了。

  呂惠卿咳畢后,侍從給他上了碗粥,粥里放了些許豆沙。

  呂惠卿便緩緩喝了起來,他上了年紀一貫吃得比較清淡,同時也是新黨官員的傳統,呂惠卿在衣食待遇上能簡則簡。這倒與他幾個弟弟貪墨也不相妨礙,形成一等難以言語的自洽。

  不久折可行,高永年幾名將領率軍抵至豐州城。

  作為河東路大將折可行,高永年二人身旁都是上百名親兵拱衛,出征在外威風赫赫,但到了城下親兵都只能安歇在城外。

  入了城見呂惠卿還要卸除盔甲兵刃。

  這幾名大將大氣不敢喘地在檐下站立等候呂惠卿召見,雪落滿了袍子卻一聲不吭。

  呂惠卿將手里熱粥喝畢,方示意數人入屋來。

  屋里烤著炭火,呂惠卿將手探至火盆前,隨意地問道:“此番出征遼國兵馬如何?應付得么?”

  折克行道:“此番攻天德軍,并未遇到遼國正兵,掃蕩了當地部族,人畜都擄得干凈。”

  另一員大將高永年道:“不僅天德軍,河清軍,金肅軍也燒得干凈。”

  呂惠卿點頭道:“放火燒去了其兵馬過冬草場的牧草嗎?”

  折克行幾名將領道:“皆燒得干盡。”

  呂惠卿贊許道:“甚好,鄜延路的種師道部呢?”

  “聽說橫山只余鹽州未下,其余黨項部族皆是反復蕩平,搜山入林,這一次種師道聽說下手頗狠,稍遇反抗盡屠了。”

  呂惠卿點頭道:“這方是做大事的。兵法云‘先勝而后戰’便是這般。”

  “章度之平日頗儒軟,但遇大事還知不留手的。”

  “這些年投宋蕃部不少,貢首領子弟入州學,甚至太學讀書。而今大勢所趨,這時仍不叛附的,必是鐵了心的頑寇,此刻不下狠手,日后必是反復多叛。索性一次一勞永逸,不要將這些腌臜事留給后人來辦。”

  折克行附和道:“橫山上千里,有勁兵數萬,以往在黨項與我之間橫跳,一向我心腹大患。如今一舉蕩平,真是件快事,就算攻不下興州,也可使其數年恢復不了元氣。”

  呂惠卿點了點頭,看向戶外寒風大作,鵝毛似的大雪呼呼地降下。

  遠近高低的山脈平原都覆上了厚厚的積雪。

  呂惠卿又是咳了數聲,然后對幾名將領道:“我看來遼國援軍怕是不遠了,必是先沖著我河東路而來。而司空是打定了主意要先破興州,咱們這怕是要靠自己了。”

  “幾位都知道,我與司空雖是不和,但朝堂就是這般有派系,就有斗爭,我與司空有不協之處,但皆是為了國事而起。”

  “而今我大宋的國勢,正蒸蒸日上,只要打勝了一切好說,這些樣的恩怨過節便可掩蓋。反觀黨項遼國越是下坡越內斗,爾等安心辦事,立功后,國家自有重賞。昔漢昭烈帝責許汜求田問舍,言無可采,國家危難時不挺身報國,實為可恥。”

  二人連忙道:“末將不敢。”

  折克行問道:“遼軍若取道河北,趁黃河結冰攻汴京呢?”

  呂惠卿聞言一笑道:“或會去,但不得河東,遼軍去了河北,就算打到汴京城下也是無用,后方都是大城雄兵,去了又要復返。”

  “唯有河東乃天下屋脊,才是我大宋真正生死存亡之地。”

  被十余萬宋軍包圍的中興府中。

  李秉常李清也是努力經營,想出各種辦法來極力士氣。

  城中士卒定期舉辦射靶比賽,從中挑選出精兵充斥宿衛,并給與衣食。李秉常每次都到場觀看,并親自賜予酒食。

  因天寒地凍,李秉常拿出宮里所有氈毯為守城士卒們御寒,因氈毯不足皇宮內的宮娥都是準備起來為守軍織寒衣圍脖,甚至連大著肚子的皇后耶律仙也是親自作為表率。

  所以眼下中興府中暫時沒有出現呂惠卿所預料那等因內斗而亡國,亡國了也要內斗的局面出現。

  現在宋軍又重施故計,開始修建城壘,并四處砍伐打造攻城器械,李秉常率眾將登城觀望,以往都是見宋軍如何圍城,不知體系如何,而今登城所見宋軍立寨極有章法。

  一座一座的連環寨修得頗具美感,同時又井然有序。

  而如此龐大的營寨中,居然除了伐木聲外,沒有任何雜聲。宋軍抵達后不夸耀武力,這等低調沉默地修筑營壘務實作風,這反而給城軍帶來巨大壓力。

  眾將見此忍不住紛紛請求出城攻擊,不讓宋軍如此從容修建營壘。

  李秉常想起靈州之戰的慘敗,還是搖了搖頭,勸說部下仁多保忠的兵馬必會擊敗賀蘭山以北的宋軍,回師救援中興府,或將希望都寄托在回鶻或遼國的援軍上。

  半夜城中守軍看去,宋軍東西兩面營壘火光沖天,照耀得城郊恍如白晝一般,皆是遍體生寒。

  一夜之后又是無數營壘如雨后春筍般遠處冒出,白日無數渡船利用黃河未結冰的檔口,乘著波濤往返于兩岸。不用猜都知道,宋軍此番動員的民役物資都是極為充足。

  眼見一座座宋軍砲陣日益完固,在涼州靈州城下大放異彩的八牛床弩一臺一臺地擺放在城下。

  城頭守軍彌漫著一等絕望的氣氛,唯有將打破中興府重圍的希望,寄托在援軍身上。

  城頭守軍日夜向西北方向眺望,遼國援軍到來,任何出現在西北方地平線的人馬都會令守軍們激動不已,只是這等希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可到了十二月后,中興府不僅沒有盼來各路來的援軍,反而是又從靈州方向開一路規模龐大宋朝人馬。

  這正是章越親率大軍抵達。

  章越按馬徐徐而行,走在彭孫在黃河河面鋪設的臨時浮橋上,耳畔是呼呼的風聲,密密麻麻甲葉碰撞聲,身后是無窮無盡的大軍,片雪從頭頂飛入黃河波濤中消失不見。

  抵達興州,章越踏上黃河浮橋這一刻意氣風發。

  一路上行來都是捷報頻頻,仿佛自己向前走得每一步,都是正走上命運的巔峰。

  盡管如此,章越心底仍想到國家中興的基業,在堅定和猶豫中左右徘徊,有成就身前身后名的憧憬和失敗的擔憂中疑慮不解,然而左右盡是堅定不移跟隨的幕僚親隨,以及眼中充滿狂熱的士卒們。

  從汴京至京兆府,再到延州,最后至中興府,章越身為宰相并不乘輿,反而與十萬士卒千里并行,同甘共苦。

  宋軍雖是行路疲憊,士氣卻是高昂至極。

  章越渡過黃河,涇原路經略使彭孫已率眾將在河口等候多時。

  “啟稟司空,中興府城池堅厚,黨項人經營多年,末將先破了翼城等外圍營壘,再于城下立寨設圍,還請司空恕罪。”

  彭孫在章越面前依舊自稱末將而不是下官。

  章越道:“你是前軍主帥,這些自斷便是。與王贍相處如何?”

  彭孫聞言支吾,章越早知二人不睦,彼此都處了競爭的念頭,圍城這些日子沒少暗自給對方扯后腿。章越暗嘆一聲,別以為部下們能夠顧全大局,一切從國家大義出發。誰心底都有小九九,一旦自己不在現場,斗起來也是沒完沒了,哪怕大敵當前也要內耗。

  所以遇到最高優先級的大事,總負責任人必須到達一線。

  片刻后王贍也是率眾將冒雪趕到,章越看了對方一眼。王贍拜下道:“末將攻城不利,還請司空恕罪!”

  彭孫在一旁默默擦汗,章越扶起王贍道:“攻城之事我已曉得,至少試探了城中虛實。”

  彭孫,王贍二人驚若寒蟬,眾將更是大氣不敢出。

  章越回身道:“城周營壘清掃干凈了嗎?”

  彭孫連忙道:“好教司空曉得,已在兩日前全部攻破,城周只余羊馬墻。”

  “興州十八里,較開封府四十八里顯是小多了,但護城河池闊十丈,四時水不竭,確實難遏,不過末將已填埋南段護城河,其余各段再過十幾日可凍結成冰,可省去一番功夫。”

  章越頗為嘉許地道:“你沒有等護城河結冰提前填埋壕溝,確實辦得不錯。”

  彭孫大喜道:“多謝司空夸贊,末將只是苦于興州城池高厚。”

  章越道:“我料到了,故此番從汴京給你帶來了飛山雄武兩路禁軍。”

  彭孫吃了一驚道:“敢問司空,可是軍器監研究成功了?”

  章越點了點頭,對于有志于收復漢唐故土的先帝和現任天子,都對武備軍械都有一種莫名的狂熱。

  軍器監經過章越,呂惠卿,沈括改革后,制造軍器質量確實大大提升,各種能工巧匠亦親自獻謀獻策。

  盡管不少大臣們認為皇帝不該務此小道,而琢磨專研于治理天下的大經大本。

  歷史上每個喜歡開疆擴土的天子都實在地喜歡研究武備,加之蘇頌,沈括二人又能在這方面投其所好。所以大宋的軍工技術一路起飛。

  這飛山雄武二路禁軍就是裝備了軍器監的最新式武器,從汴京隨章越調至興州。

  章越親披盔甲,抵達興州城下觀陣。

  攻城宋軍上下得知章越親臨士氣高漲,各個精神抖擻,面對眼前興州城躍躍欲試。

  當朝宰相,三軍統帥抵達興州城下,還用多說嗎?

  下面就是一鼓作氣攻下興州了。

  而看著這座興州城池,章越胸中激蕩之意實難以平靜,一旁章亙見章越這般亦紅了眼眶。

  風雪中上百名戰將在章越身后按劍默立。

  “真是一片大好河山!”

  巍巍賀蘭山下,章越重新抬起頭看向興州,興州有四個城門,比汴京十個城門確實小一些。

  從地理而論,興州西北面的賀蘭山和東面的黃河就猶如一個括號般將其包圍在中央,從風水而論依山傍水確是一塊吉地。賀蘭山如同傳說中不周山般于城池西北聳立。

  現在宋軍已將營壘和柵欄修建至城下兩百步附近,柵欄之后又修了一道土墻。

  宋軍兵馬前壓,木柵欄后長矛林立,鎧甲鮮明,土墻后則是宋軍騎卒,他們牽馬坐地休息,而戰馬反復咀嚼著馬嚼子。

  營壘望臺站臺上都是手持神臂弓的宋軍,營壘中央還有幾十架床弩,外周砲陣更是不計其數。此刻宋軍營壘上空同時飄揚著大大小小的旗幟,好似一片赤色的海洋,正波濤翻滾。

  風雪中‘大宋司空章’的旗幟,此刻興州城城南高高豎起,在無數營壘前后左右旗幟的簇擁中,好似群星捧月一般。

  章越看去這等陣勢之下,就算興州的黨項兵馬,就算遼軍全師而至,也有信心一戰。

  章越呵了一口長氣,看似隨意地指著興州道:“興州城池堅固,黨項羌據此經營數十載,怕是不好攻。”

  “啟稟司空,興州城看似高大,實不堪一擊,末將愿率軍試探其虛實!”首先出言者黨項降將嵬名阿埋。

  章越聞言微微一笑,麾下將領見給一個番將搶先,皆奮勇請戰攻城,想在章越面前立功露頭。

  一旁轉運使孫路則道:“啟稟司空,是否先派人入城勸降?”

  章越擺手道:“攻不下分毫,言語則不重。”

  面對眾將請戰,章越當即點了郭成和另一名歸附的黨項將領嵬名阿埋攻打黨項城南城墻兩處薄弱處。

  大雪飄飛,落在宋軍甲胄。

  郭成勒馬立于填埋的護城河畔指揮兵卒。

  另一路的嵬名阿埋按刀而立,禿發上凝著冰碴。

  幾十輛裹著厚鐵皮的木車在士卒中推搡下緩緩前移,車輪碾過凍土發出悶響。車斗里裝滿碎石與柴薪,要將護城河未凍實的殘段徹底填死。

  緊隨其后的是洞屋,五十余座形似移動堡壘的木屋覆著濕麻布,底部裝著滾輪,士卒中弓手藏身其內。

  最后則是樓車,五輛高過城頭的木樓被絞車緩緩升起,樓內神臂弓手已搭箭上弦。

  城頭上傳來黨項將領的嘶吼。

  城上與城下羊馬墻內黨項上千張強弓引滿,無數箭矢潑向宋軍陣列。

  洞屋內的弓手反擊,神臂弓射程遠超黨項弓。

  箭簇在風雪中穿梭,釘在城頭木柵欄上。

  城頭上不斷有俯身射箭的黨項士卒應聲栽下,身體砸在城下凍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隨后宋軍床弩發威。

  五臺床弩的巨箭粗如兒臂,箭桿裹著鐵皮直撲城頭。

  第一支箭撞在城頭掛滿糠袋與被褥的木柵上,木屑飛濺,糠袋瞬間被撕裂,白花花的糠粉混著雪沫漫天飛揚。第二支箭竟直接洞穿城頭敵樓的木柱,“咔嚓”一聲,敵樓一角轟然坍塌,數名黨項士卒慘叫著墜入城下。

  “殺!”

  見此一幕嵬名阿埋拔刀大喝,親自率數百名黨項降卒推著鵝車沖向城下。

  城頭上的黨項砲石終于砸下來,巨石帶著呼嘯掠過,一輛鵝車被直接砸中,木架崩裂,碎石與柴薪散落一地,車旁兩名士卒當場被壓在石下。

  其余鵝車未敢停頓,士卒中甚至有人跳下車,徒手將碎石推入河中。

  護城河殘段終于被宋軍填出兩條二十余丈寬的通路。

  偏車推進。

  二十部底部裝著鐵輪的偏車,被士卒中抬著沖向羊馬墻,車身上下裹著濕麻布。

  而城頭黨項守軍將點燃的草束與油脂桶投出,火束落在偏車上,卻被濕麻布擋住,只冒起陣陣白煙。

  偏車則貼著城墻推進,車首的鐵鏟不斷刨挖墻根,破壞城下羊馬墻。

  隨即羊馬墻后黨項士卒翻墻殺出,兩軍戰作一處……一名黨項白盔白甲的將領亦是十分悍勇,手持鐵锏,冒著宋軍箭矢,殺入宋軍陣中,連殺數十人。

  不過這等個人的悍勇都只是曇花一現,對方沒有后援,旋即陷入宋軍重圍中被擊殺。

  廝殺近一個時辰,宋軍方鳴金收兵,城南大片羊馬墻被推平,數百名黨項士卒身首異處,但守軍在羊馬墻后又挖了第二道壕溝,宋軍只好放了一把火后退歸。

  作為黨項統軍嵬名阿埋打得極為賣力,章越當即賞了他同州團練使之職。

  郭成更是拔了作涇原路都鈐轄。

  二將面露喜色,心底暗恨為何方才不更主動些請纓,給二人爭了先。

  回帳后眾將告退,章越一面吃飯,一面聽得軍報,不時有人入帳參見。

  押解軍糧至帳的靈州知州范純禮交割之后,向章越稟告道:“大帥,下官路過延州聽聞鄜延路兵馬對橫山蕃部殺戮過甚。”

  章越道:“此事種師道會有主張。”

  范純禮悻悻而退。

  章亙在旁道:“啟稟司空,有密報言秦鳳路有官員向朝廷上疏彈劾彭孫,王贍,要不要查辦?甚至還將二人言語都抄作密錄。”

  章越道:“將這些官員名字都一一記下。”

  章亙又道:“戶部尚書陳瓘來信,自知曉司空抵達興州后,汴京鹽鈔交子價格瘋漲,已回到出兵討伐黨項之前,詢問如何處置?”

  章越道:“將朝廷之前買得拋去一半。”

  章亙吃了一驚,今日攻城不是一切順利嗎?

  “難道這興州城怕是一時半會打不下。”

  卻見章越則笑道:“勝不可自持,敗不可氣餒。”

  “蘇右相來書道,此法西征所費巨大,已有入不敷出之狀。之前御前商量,蔡京主張朝廷再印發三百萬鹽鈔交子,陳瓘則主張向于商貿上課稅。”

  章越清楚,天子對蔡京陳瓘二人都極為賞識,但二人不僅意見相左,互相也有競爭之心。

  這內斗之事,過去有,今日有,未來肯定也有。而今在攻伐黨項這面旗幟下,大家所謀都趨于國事,還收斂一些,以后定是攔不住。

  章越道:“此番征討無論勝負,沒有三五年朝廷恢復不了元氣。”

  “兩害相權取其輕,印發三百萬貫鹽鈔交子,先彌補了虧空再說。”

  章越再道:“下令給種師道部,讓他蕩平橫山之后,立即率軍渡河,在興州城下與我部會師,包打城池!”

  章亙問道:“司空,那遼國那邊不顧了?”

  章越則道:“亙哥兒,你記住兵所乘,在于勢也,不可失,在于時也。”

  “必須在遼國援軍趕到前,攻下中興府!”

  最后章越道:“亙哥兒,天下事物再怎么變化,最后都是要以心來看這天下。所以一切道的盡頭就是心。這也是心外無物的由來。”

  “你說修心就是作用于根本,看似有道理,但很多人一輩子修不動心,便真的不動心嗎?沒有實證由來,怎能不動心。”

  章亙笑道:“爹爹這還是不離漸悟的法子。”

  章越聞言失笑道:“我非聰明人,故只有這一條路。”

  “輕道重術為之,走遠路,每每用笨辦法下苦功夫!”

  章亙心道,難怪娘道爹爹,能簡單者則不簡單,這就是可以知其深而不可知其淺了。

  爹爹常道,山高萬仞只登一步,你不要想著登山而是走好眼前的一步。

  天下事繁而簡,再簡而繁,要學的還有很多。

  次日興州城南守軍看到宋軍一門門黑洞洞的長物運抵至營壘前。這些黑洞洞的長物下面有圓盤的木輪驅動的大車,各由兩匹健馬牽引著。

  這些黑洞洞的長物到了營壘前后被宋軍十數名大漢合抱放下推在沙袋上,之后便有宋軍來調整高低上下。

  宋軍的工匠忙碌著,旋即宋軍拿出一個形似砲石的石彈裝入長物的口中,之后又填入粉末。

  那砲石大的甚至有人膝蓋那么高。

  大約是準備停當了,宋軍工匠都是退下,只余軍士在前操作,旋即軍士拿起火把朝長物末端的藥線點燃。

  興州城上的黨項守軍都好奇地觀望著宋軍的動作,不少黨項士卒好奇地趴在城墻頭看宋軍到底擺著什么。

  就在這時,宋軍擺出數十門黑洞洞的長物,洞口火焰一閃,忽然發出恐怖的轟鳴聲。

  城墻上數名黨項兵卒措手不及,直接跌落了數丈高的城墻。

  一等從未聽過的聲音,以及可怕的轟鳴聲,響徹在興州城頭,大地亦是隨之顫抖起來。

  黑洞洞的長物噴出的石彈,朝著興州城墻上呼嘯扔去,旋即爆炸聲在城墻上響起。

  城墻上的守軍感覺到腳底在撼動,不少黨項士卒感覺身體一陣左搖右晃,不少人立足不穩都跌坐在城墻。

  旋即石彈在城墻上炸開,不少城墻垮塌去,至于低矮的羊馬墻只包了一層夯土,更是不敵這等轟擊,整段垮了下來。宋軍射出的石彈有時候會躍過城墻,直轟入興州城中。

  遭到石彈轟擊的房屋頓時被轟塌大半,城墻下的民役都被得東倒西歪。

  “天要亡我大白高國!”

  眾人心底同時想到這些。

  黨項百姓們紛紛奔到街頭,他們一致認為宋軍用了什么巫術或者邪術來攻擊興州的城墻。

  李秉常,李清得知消息后,也是親自到街頭上安撫民眾,可從手下得來的消息,宋軍大概也是用了一種改良型的砲石。

  雖說威力不如砲陣,但勝在聲勢駭人。動搖了守軍的軍心以及制造了百姓的恐慌。

  李清親自登上城南城樓,下令斬殺從城墻上潰逃的士卒,一連殺了上百人才止住了奔散的勢頭。

  城墻上的守軍發覺宋軍只射了百余發石彈便罷守,不過城下宋軍倒是一片歡騰之勢。

  李清走上城墻安撫軍心,同時發現許多城墻都崩壞了,當即下令守軍用木石修補破碎的城墻,還下令拆下城墻旁的民屋用木梁等物充作材料,再城墻的木柵欄上覆上駱駝皮。

  不過李清看到守城的黨項將領都是面如土色,士卒們的士氣也很低落。

  李清只好走下城墻稟告李秉常,李秉常征求了群臣的意見,正在商議時即報大將嵬名理直偷下南門投降宋軍去了。

  李秉常大怒,下令將對方家人全部拉上城墻砍了,同時派出使者往宋軍大營中求和。

  城下的章越看了炮擊之勢后,也是了然。

  這飛山雄武二路禁軍所造的正是軍器監所出的未來新式火器火炮,自己在元豐任相時曾流露出火炮的模式讓軍器監去督造。

  不過章越本人并沒有親自監督,到了元祐初年時,軍器監將火炮的模具粗制而成并試驗了一番,沈括與蘇頌對火炮非常感興趣,推薦給了天子。

  天子當即下令讓軍器監大規模趕制,并優先裝備宋軍禁軍中的攻堅部隊飛山雄武。

  不過這火炮威力確實還太小,也不敢多射,生怕炸膛,所以宋軍射了二三發后便停止了射擊,恐嚇作用實大于實際作用。不得不說,興州還是難打,歷史上的蒙古包圍了中興府半年,掘堤灌城等使了各種手段,都不能破城。

  歷史上蒙古認為自己騎兵天下無敵,只是苦于城池難以攻打,所以下令拆掉了境內幾乎所有城池的城墻。

  所以后來朱元璋才說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那是因為大家真的都沒有城墻。

  后世保留的城墻幾乎都是明朝以后所建的。

  片刻后,章越得知黨項使者抵達。

  黨項使者向章越提出幾乎所有除了開城投降外所有條件,但章越都是不許,只有中興府開城投降一途。

  黨項使者哀求半天,惱羞成怒地言道:“東朝兵威雖勝,未必在數月內攻克我堅城,事則多變。”

  章越失笑道:“貴使所言有理,蚍蜉撼樹,亦有可取之處。”

  黨項使者見章越不為所動,繼續道:“遼國北來,司空如何應對?重蹈幽州城下覆轍。”

  章越道:“本朝今之兵馬遠勝雍熙之時,即便耶律休哥,耶律斜軫復生,亦無濟于事!”

  “爾等只有開城投降一路,如此吾主不失爾等富貴也。”

  黨項使者不能答,頹廢而退。

  停歇了兩日后,天氣愈寒,興州城門護城河都凍住了。

  宋軍全面攻城,彭孫攻城西,王贍攻城東,燕達攻城南,至于城北則是黨項王城所在,宋軍并未直接加兵。

  宋軍幾十萬將士鐵甲鏗鏘,戰馬蕭蕭。

  章越親自抵達陣前督戰,三軍如沸。

  猛烈的砲石火炮之后,宋軍當即在護城河冰上都鋪上稻草和氈毯,全師攻城。同時宋軍還在暗中挖掘地道,逼近城墻。

  守軍明知如此,但遼國援軍遠在天邊,唯有仁多保忠的主力可以解眼前之急。

  李秉常李清每日登上城樓朝賀蘭山方向凝望,期盼出現援軍的蹤跡。

  此刻為中興府守軍日夜盼望的仁多保忠,此時此刻已自顧不暇。

  攤糧城下,仁多保忠的十萬兵馬已與王厚所率的二十萬大軍交戰了十余日。

  自那日被黨項偷襲得手后,宋軍加強了守備,使仁多保忠再無無法復制那日奇襲成功的一幕。

  之后王厚則多次出兵與黨項大戰,交戰十余日后,宋軍越戰越緊,漸漸占據上風。而攻陷了白馬強鎮軍司的青唐蕃部,也調兵來援,并于昨日在攤糧城側后立寨,徹底切斷了仁多保忠從賀蘭山退往中興府的退路。

  仁多保忠柱劍在地,火堆前烤著一頭新宰的瘦羊。

  眾將甲胄在身,割肉而食邊食邊議。

  仁多保忠道:“諸位也看見了,此番與宋軍打了十余日,若宋軍真的發狠要打,我們能支撐否?”

  眾將不言語,誰都知道兩軍打了十幾日,但彼此使者往來暗中也談了十幾日。

  “眼下爾等也見得宋軍已將我等重重包圍,連采樵做飯都不得。”

  一名將領出面道:“仁多保忠你欲降否?”

  “人都道你當初從涼州城下逃出,便早與宋人有了瓜葛,可是真的?”

  仁多保忠道:“絕無此事。”

  對方氣呼呼地道:“我只是提醒都統軍不要忘了當年仁多老將軍在涼州殉國之事。”

  “我們與漢人可是有深仇大恨的。”

  眾將心底嘀咕,但也不好說,其實在場將領有不少這些年懷著三心兩意的念頭。大勢將去,誰會一意賣命,都在找出路。宋軍中黨項降將也不少,待遇甚好。

  “遼軍眼下到底到了何處?若遼國不來,索性不打了。”

  另一名將領則道:“我勸你不要把契丹人想得太好。”

  “契丹人會來救,但不會傾國來救。遼國還是要先保住幽燕。”

  “我看要降也不是不可,宋人給我何等富貴?”

  眾人爭了一陣,有數人說不打了,也有人要打下去,到底還是要打的人多一些。

  仁多保忠頹廢道:“沒有跟腳,一切都談不得。”

  “明日再打一日,諸位拿出各自的氣力來!”

  說罷,仁多保忠提劍而去,回到自己的帳內,但見一名四十余的男子正在帳中等候。

  “都統再作遲疑,怕是玉石俱焚。”

  仁多保忠道:“我何嘗不想撥亂反正,奈何眾將中還有不少人想打下去,我不好勉強。”

  對方冷笑道:“統軍如此推脫,怕是心底沒有實意。”

  仁多保忠道:“怎沒實意,這些年我知會了你大宋多少消息,早已是爾等內應了。”

  對方道:“我這般不好交待,萬一大帥作將惱怒起來……我也不復命。”

  仁多保忠道:“只一日,明日我軍明刀明槍地與宋軍對陣,也好死了這些人心思。戰到這一刻,也不辜負了吾主對我的知遇之恩了。”

  對方心底冷笑,仁多保忠身為大將,卻如此瞻前顧后,不能決斷,真是愚不可及。

  對方心底這么想,面上卻道:“仁多統軍真是重情義的人,我真是佩服之至,也罷,明天再打一日,還請仁多將軍不要忘了承諾我家大帥之事。”

  仁多保忠點了點頭道:“我絕不會食言。”

  天還未亮透,攤糧城外的凍土已凍如石硬。

  黨項軍的營地飄起了的炊煙,瘦骨嶙峋的戰馬不住打著噴鼻。

  仁多保忠披著重甲走出帳門,他望向宋軍大營的方向:“今日宋軍起得比雞早。”

  黨項兵馬從各營壘而出,背寨立陣。

  “都統軍,各營已列陣畢!”親兵稟報道。

  “宋軍亦已列陣!”

  眾將看得清楚,宋軍分三面,將黨項營壘包圍,看得出宋軍兵力極厚。

  前十幾日宋軍進攻似試探居多,不肯使全力,明明宋軍各面都占著絕對優勢。而今日也與昨日一般,列陣等著黨項來攻,同時仁多保忠也不敢齊出應戰。因為溫溪心的青唐部兵馬遠遠列陣,雖沒有參與進攻的架勢,但兵馬擺在那邊也是對黨項的一等巨大壓力。

  隨著戰鼓擂起,兩軍各自上前,黨項兵馬先驅死兵上陣。

  這些死兵都是觸犯軍法或國內犯過大罪的,今日驅至陣前。

  兩軍弓弩射個不休。

  前鋒各自持盾上前。

  黨項騎兵又從側翼殺向宋軍陣中,宋軍則堅陣以待。

  仁多保忠坐在高臺上觀陣,這時忽有將領趕到道:“都統軍,嵬名察罕磨磨蹭蹭不肯廝殺!”

  仁多保忠吃了一驚,朝嵬名察罕的營壘看去,卻見這里全無聲息,這路黨項軍只是懶洋洋列陣,甚至連箭矢也不射一支。

  而與之對圓的宋軍兵馬,也只列陣,按兵不動。

  仁多保忠心底想到昨日聲言與漢軍打到底,囔囔著最兇的就屬這嵬名察罕。對方家中好幾人都歿于與宋朝的兵陣中,可謂有血海之仇。而今日各部黨項將領大多在帳內無論作何說辭,在陣上都是賣了力氣,唯獨對方……這是仁多保忠從未料到的。

  “你去問一問,他嵬名察罕到底作甚?”

  這名將領驅馬來到嵬名察罕的軍中,卻見嵬名察罕坐在大帳中,連鎧甲也不穿,自顧著喝酒吃肉。

  “嵬名察罕,你做什么?是要降宋?”這名將領指著嵬名察罕罵道。

  嵬名察罕斜瞅了對方一眼,放下酒碗道:“與其等你家都統軍將我等賣給漢人,倒不如我先賣了,落個好價錢!”

  這名將領大驚失色,沒料到嵬名察罕這般無恥,還說得這般坦然。

  “綁了!”

  片刻后仁多保忠看見嵬名察罕部營門洞開,兵馬齊齊放下兵刃,鎧甲旗幟丟了一地皆是,然后高舉雙手向宋軍陣中而去。

  仁多保忠見此一幕,跌坐高臺上。

  而宋軍派騎兵收容降卒之后,步軍全部押上,從空隙處攻擊布陣嵬名察罕部左右的黨項兵馬側翼。

  友軍投降,宋軍出現側翼,導致陣線崩潰,士卒開始潰逃。而沒有接陣黨項兵馬見勢不妙,不是去增援堵住這窟窿,反而是果斷地拔馬便走。

  而宋軍陣中,王厚已難以言喻,黨項主力兵團便這么敗了?不僅折可適、苗履、張舜臣、種樸,游師雄,何灌等將見此一幕,也是沒有想到。

  宋軍迄今還未使出五成的氣力,只是一意布陣調整,想著謹慎再謹慎,尋其弱點,最后畢其功于一役。

  一場可歌可泣的決戰后,最后一舉定鼎西北。

  蘭州一役后,黨項確實一戰不如一戰。可黨項這一戰敗得如此輕易,如此簡單,是誰都沒想到的。

  甚至宋軍上下都沒有做好準備!

  “全軍總攻!”

  王厚一聲令下,三軍齊動,呈排山倒海之勢向黨項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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