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瓘正前往章越這稟事,看到了滿面怒氣而出的蔡確。
陳瓘入內后,見到了正負手對窗外出神的章越。
陳瓘很少看到章越這般滿是躊躇。他也猜到章越與蔡確發生了什么事,當即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
章越定了定神對陳瓘道:“持正,太令我傷心難過了。”
陳瓘道:“學生知道丞相一直惦念著與左丞當年的同窗之情。”
章越道:“瑩中,你也知道,我從不給人走一條絕路的。”
“無論是誰,是否得罪過我的。”
章越釋放這些年蔡確屢興大獄所捕之人,確實不愿以后蔡確取代自己后能坐穩相位。但若蔡確能按自己的心意去辦,絕不至于日后貶死嶺南的結局。
但一切章越絕對不會明著與蔡確說。
到章越這個位置,只會默默看著,暗暗地篩人。
章越對陳瓘道:“之前陳執中之子陳師儒案,陳師儒沒有必死的道理,持正處置太過了。”
“直到如今還是人心駭然。”
此事除了張氏殺了婆婆外,并沒有證據直接顯示陳師儒也參與了此案。連官家都問蔡確能否看到已故宰相陳執中的面上對陳師儒手下留情。
不過蔡確堅持要殺陳師儒,以正人心,朝廷綱紀。
最后陳師儒被問斬。
此事一出,上下駭然,雖都知道陳執中得罪過蔡確之父蔡黃裳。經此事人人都怕蔡確,生怕得罪了對方。
當時章越在定力寺中辭相,蔡確也是趁著章越不在朝中強行通過此事。當然章越推行的改制能那么順利,蔡確也有一份功勞在其中。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既是章越提出‘明明德’于天下,用意也是緩和新黨和舊黨的關系。
但與主張對舊黨喊打喊殺的蔡確意見相左。
章越對陳瓘道:“從此以后,吾要以‘義’而治天下,而非以‘人’治天下!”
陳瓘聽了章越所言問道:“老師的意思,用贊同改制的主張來治天下。”
章越徐徐點頭道:“沒錯,從此以后當認同吾之義理皆為吾之朋黨,而非認同我章越這個人。”
陳瓘吃了一驚,朝廷用人不以裙帶關系,而依政治主張。
章越言道:“不知我退之后,誰可繼之?”
陳瓘聽出章越感慨之意。
正說話間,戶部尚書黃履,兵部尚書韓忠彥抵至。
元豐改制前,三司地位大不如前。
如新法的倉平,免役,農田水利盡歸司農寺,軍器監,都水監,匠作監都從三司中剝離。
但改制之后,三司,司農寺,原戶部,三衙門權力盡歸戶部。
從此以后戶部尚書,戶部侍郎,刑部尚書等不再是官場領取俸祿的虛銜,而是實之,乃從二品官銜。
對章越而言,中書為何權重?
因為中書堂除的權力仍在,三品官以下任命,章越一句話的事。
黃履,韓忠彥言語數句后,章越道:“方才我與持正言語不合,他拂袖而去!我們二人已是翻臉了。”
黃履和韓忠彥瞬間就明白了什么事。
黃履嘆息,他與蔡確一直交情頗佳,最早還一起被合稱章黨。后來章越稱病時,他還勸說蔡確與章越和好。
韓忠彥道:“持正此人心術不正,我早看出了,既是如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章越道:“我聽說持正近來多在太學中招兵買馬!”
“我怕我退了,太學出身者都隨持正去!”
陳瓘在旁聽了心底一凜,難怪章越突然出壓蔡確,也是有的放矢。
最早支持章越的官員多是太學生出身,之后派系錯綜復雜,如西北派沈括等一大波人,還有蔡氏蘇氏兄弟,還有章越的宗親學生。
他們都是相信章越,認同章越人格魅力,但對他政治主張并非完全認同,好比蔡氏兄弟,蘇氏兄弟都有所出入。
太學生出身的官員,都是相對有抱負的,對于眼下的官場抱有極度的不滿,這些人甚至有從當今官場中另起爐灶的打算。
范仲淹變法,太學是變法重要支持力量,譬如胡瑗石介等等。
可是王安石變法時,太學生卻不支持王安石,這才有了六直講事件。王安石為了控制太學,將太學直講都換上自己心腹,實行三舍法,因為上舍可以直接免試做官或是免考。
導致太學生到處奔競,這一士風一直到了宋徽宗都沒怎么改變。
北宋末年,物價奇貴,百姓戲稱為‘天下百物皆貴,唯讀書人賤’!
章越上任后借蔡確之手,將太學虞蕃案里王安石任命一派直講都清除出去,重新更換直講。
二程及張載門生都是這個時候入仕的,太學學風終于為之一變。
章越之后改革太學,錄取名額中必須有一半寒門子弟(三代以上無官身)。
同時經蔡京倡議,以縣學每年舉薦二人至州學,州學每年舉薦二人至太學的方式。形成了一個從中樞到地方的垂直管理體系。
通過自主招生的太學生以及州縣太學生,再經過太學培養熏陶,最后從太學肄業。
如今科舉太學生出身的官員就占據了三分之一。更不用說還有武學,醫學出身武將,醫官等等。
現在蔡確通過自己和向七在太學中影響力,在太學中招兵買馬,此舉觸碰了章越的逆鱗。
黃履道:“持正,近來通過結社為名,在太學生中設各種社,以此招攬太學生,最后再籠絡以官職。此事我曾警告過他,可惜他沒有聽,否則不會走到這一步。”
宋朝民間結社之風極盛。
章越判國子監時,就在太學里組織了蹴鞠社。免得后世人嘲諷中國足球自高俅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如今太學的蹴鞠社與民間蹴鞠社齊云社還進行過比賽。
可是蔡確卻通過這些社作為外圍,暗中來招攬心腹黨羽。
韓忠彥則目光閃動。
章越言語中有幾分森然地道:“持正此舉亦是無法,他不做,未必沒有別人做,別人不做,未必后來人不做。”
“與其猶猶豫豫,倒不如咱們自己做。”
章越看了韓忠彥道:“你近來在梁園中多聚議朝廷之事?”
其實章越一系中,太學生出身的官員眾多,除了黃履,韓忠彥外,還有出任過太學直講的葉祖洽等等。
太學生入仕之后,韓忠彥,黃履從中挑選精英躋身‘太學派‘。太學派已成為章黨的重要政治力量。
韓忠彥還掩飾地道:“不過是大家閑聊罷了。”
章越道:“不,我倒是贊同,你可以從太學出身官員中,再選取十余二十余人。”
他們常聚城外韓忠彥買下私邸‘梁園’,同時梁園也是汴京的別稱。
章越見他們在此商量國家大事,有所意動。
章越這也是借鑒了仙俠里的外門弟子,內門弟子,真傳弟子,長老,掌門的設定。
章越心道,自己這般就是太上掌門就行了。
黃履道:“此事要辦得要有分寸。陛下是不喜下面官員中結黨的。”
韓忠彥不滿地道:“安中你太謹慎了,歐陽文忠都說過君子黨和小人黨,朝堂中何人不結黨,何人不攀附。陛下心底也是知道。”
“現在都說我們二韓一呂一章成了唐朝時的世家,我看度之說得對,不如以‘義’合之為君子黨。”
“平日我們在梁園商量的官員,本就是支持丞相這一次改制的,不似他人。我覺得這改制便是天下之大義!”
陳瓘心道,丞相方才言要以義治國,而不是以人治國,看來是有的放矢了。
至于韓忠彥所言的他人,怕是蘇氏兄弟和蔡氏兄弟了。
章越心道,他下野之后也是需要這一股力量維系,比起蔡卞出任皇六子講官,這是一步棋。同時自己還需要一個組織力量。
章越對韓忠彥道:“此事你們辦得隱秘些,對于出入的梁園者必先篩查。”
韓忠彥道:“丞相放心,太學之中多是有抱負的士子,他日為官必能刷新政治。”
“以后天下官員皆會以出身太學為榮。”
章越徐徐點頭,事情既開了頭辦下去。
這個階層是宋朝最有力能挑戰既得利益者的。
章越道:“既是辦這梁園社,便要辦下去,任何事辦不了十年,都不要去為之。你們踏踏實實為之!”
“還有一個前提,必須再三嚴肅整頓太學里的士風。”
黃履和韓忠彥走后,新任樞密使呂公著抵此。
尚書省設六部后,兵部與樞密院相抵觸,一度有罷免去樞密院之說。
不過天子沒有贊成。
孫固下野,呂公著取而代之。
天寒地凍,堂吏端了熱茶給呂公著。
呂公著道:“丞相,我怕西事還停不下來。”
“那些驕兵悍將,大多起意要伐黨項。”
章越嘆道:“我早有預料了。”
平夏城之戰后,
沈括拒絕回來。
章亙也同樣拒絕回來。
沈括連回中樞出任樞密副使都不愿,哭著喊著要留在涇原路,至于章亙也是這般,章越和十七娘都指著他回來成親,結果對方也是留在涇原路不回來了。
其實沈括,章亙只是一個代表。
呂公著苦笑著道:“以往官員都爭著調往京師去,為了五削,免得沉淪選海。現在好了,改制之后沒有選人之事,官員更不稀罕京官了,反而是爭著往西邊去。”
“誰都知道,黨項覆沒就在眼前了,放著這么大的功勞不要,回京去作什么。”
章越,陳瓘聞言都笑了。
陳瓘笑著道:“下官之前給遼國使者打個比方,原來有一伙強盜搶了屋子,現在強盜已是被殺掉。”
“大家只要將屋子打掃清楚就可以住進去了。”
“下面平白得一個天大的功勞,這時候眾人都不愿放手。”
章越心道何嘗不是,沈括連回京出任樞密副使也不愿,整日派人往章越府上送禮。
章越看到沈括的厚禮也是哭笑不得,這個時候自己不收嘛,容易令對方心底不安,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下不為例’地收下。
呂公著道:“可是丞相,話說回來,黨項在平夏城之敗后,已是將定州升格為定州府,甚至在省嵬城大舉營建行宮。”
“機速房回報他們將工匠營建之所,都遷往了省嵬城。”
章越道:“不錯,職方司也回報說黨項已遷工匠之所往定州去了。”
黨項最重視的就是軍工行業,皇宮都建在工匠所的旁邊。以往宋朝使者每次去見李元昊時,都可以在黨項皇宮的宴會所里聽到鍛礪兵器的鏗鏘聲。
宋朝使者還以為是李元昊給自己的下馬威,殊不知人家那不是裝的,本身就是黨項民族的意識形態。
李元昊塑造黨項時,就說了黨項這個民族要‘忠實為先,戰斗為務‘,他也是以此從上到下地樹立民族的風氣。李元昊身為天子,深入一線抓軍工生產,下面的人敢不竭力嗎?
工匠所設在皇宮邊,這就和互聯網大廠,公司老板坐在員工區辦公一樣。
“丞相,黨項遷都定州,以省嵬城為行宮,看樣子是要與我大宋拼到底了。”呂公著言道。
章越道:“之前我與陛下所謀都是以攻下興靈為滅黨項之計,若是黨項遷都,此事確實難辦了。”
“定州確實太遠了,有些鞭長莫及!”
呂公著道:“我算過黨項遷都定州以后,就算現在攻下了興州靈州,也覆滅不了黨項。而且攻下以后,本朝也未必守得住,現在不是滅黨項一國的時候。”
呂公著永遠是充任反對派在前面。
呂公著與司馬光不同,司馬光是執拗地反對,完全講不通任何道理的,呂公著至少是從實際出發的。
章越道:“我已是派了使者與黨項議和,要他們上繳誓書,可惜被拒絕了。”
沒錯,平夏城之戰后,章越還派出使者議和,甚至還將生俘的黨項皇族嵬名阿理送還給黨項,哪知竟然遭到了黨項國主李秉常的拒絕。
“故而我徹底停了與黨項的互市和歲賜,現在已經聽說黨項國用匱乏,已經熬不住了。”
呂公著道:“丞相議和之事,呂某是絕對贊同。”
“反而是西邊官員將士從上到下都不愿與黨項議和。“
直取興靈,滅國之功,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
西軍將士人人都眼紅這個功勞,若非章越的威望鎮壓著,有韓縝的前車之鑒在那。呂惠卿,沈括,王厚恐怕都要上疏要西征討伐黨項,直搗興靈了。
這一幕都是似曾相識的。
歷史上阿骨打滅遼后,女真上下看宋朝童貫率軍伐遼大敗,當即忍不住了一個勁地勸阿骨打不要停,繼續滅宋。
阿骨打不想滅宋,但下面將領宗室都要打宋朝。阿骨打耐不住下面將士們催促,只好道了一句,我這人還是想信守與大宋的盟約,至于你們,我阿骨打掛了以后,你們自己愛咋滴咋滴。
阿骨打說完這句幾個月后,就在他滅遼當年,他果真就死了。
現在的情況就是有點攔不住,不是哪個誰具體反對。
河東,陜西六部兵馬都爭著要攻打興州靈州,爭這個破國之功。在曹彬平南唐后,再也沒有哪個將領有過這個功勞。
這個時候誰攔著,就是一句話‘眾怒難犯’。
呂公著道:“王厚在涼州那邊與野心日益增長的阿里骨還時不時交兵。”
“涇原路方向全面鞏固天都山和蕭關一線,河東路方面,呂惠卿則可以逐步向定難五州方向推進,逐步蠶食。”
“現在談不上滅國之戰!”
陳瓘道:“可是好容易將黨項的主力全殲,若給之歲月,讓他們再發展幾年,又重建了兵馬怎么辦?”
章越點了點頭。
呂公著道:“重建兵馬需要數年功夫,就算成功,肯定也不如平夏城城下的那數萬精兵。”
“滅國之戰哪有那么容易,昔高平之戰后如今日平夏城之戰般北漢實已是不足為患,但太祖太宗滅北漢,仍打了幾十年。”
章越,陳瓘聽了呂公著這話也覺得此人太悲觀,但呂公著偏偏自我感覺良好,自己是在從實際出發。
“而北漢實力遠不如今日的黨項,但太祖時打了多次都沒打下來,每一次都遭到契丹阻擾。強行滅黨項必敗,莫謂我沒有出忠言。”
陳瓘道:“樞相,當初太宗皇帝滅北漢時,丞相薛居正反對,并舉出太祖屢屢鎩羽而歸的道理。”
“可知這話聽聽而已,本朝每次攻北漢都將人口強行劫掠至國內。到了太宗滅北漢時,北漢已被宋朝削弱差不多,全國人口從五代末二十七萬戶,一百四十八完口,到三萬多戶。”
“薛居正真可謂無知。”
呂公著急著爭道:“就算如此,北漢亦未肯降!”
“就算我們拿下興靈二州,如今這里正鬧饑荒,那么多百姓嗷嗷待哺,是我們過去養他們嗎?”
陳瓘欲爭,章越則道:“呂公說得對,破國不難,全國方難。”
“都到了這一步,要以全國為上,破國次之!”
呂公著道:“正是如此,丞相,遼國去年鎩羽而歸后,至今未有動作,也不遣使而來,使令人不知他的底細。若現在滅黨項,勢必與遼國一戰!”
呂公著在章越這獲得他想要的答案后退下。
陳瓘滿是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