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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四十一章 索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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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個讀書人!

  還是新科進士!

  章越長嘆一聲,死的此人他聽說過,是一位太學中頗有名聲的士子。

  “蔡京行事過于偏激了些,真當皇城司的耳目是白長的?”

  “蔡京未必不知,只是將注在了我身上,也是押在了朝廷對遼國強硬的國策上。”

  章越想到這里。

  其實太學本要出數百名武學出身的太學生作為三輔軍的督指揮使,但因言官劉伯均的彈劾,言自己為了暗中操縱軍權,故意安插親信,所以此事被中止。此舉也引起了不少太學生的不滿。

  太學一貫是章越的基本盤。

  自己是太學生出身,又任過判國子監,配合王安石親手指定了太學改革章程。

  從熙河路起一直有用武學出身太學生為將領的傳統,此外交引所也是經濟出身的太學生們除了做官外的第一就業熱門,加之錢乙在太學中又創辦了醫學院。

  所以太學反對激烈不意外。

  同時在朝中王安禮在內廷反對割地退讓之事。

  蔡卞也聯絡了了不少官員反對。

  民間議聲如沸。

  事情發展到此有些出乎了他的控制,但是出乎就出乎吧。

  章越身在定力寺里枯坐不出,一切消息不往外遞送,這是內部人士都知道的。

  這個動作雖不刻意,但皇城司有心一查便知。

  宮內內侍自己也有暗中結交,他們會幫自己說話了,主要是自己肯使錢,甚至連宰相俸祿都拿出來賄賂近侍。所以官家的動向他是了若指掌。

  更不說宮內石得一,李憲,甚至連太后身旁的張茂則都與自己關系良好,甚至有時候自己不惜折節下交。

  遍植黨羽,伺察人主,操縱輿論,插手軍權、結交宦官內戚……自己這離奸臣可是越來越近了。

  可是奸臣要攬權。

  難道忠臣就不攬權了嗎?不攬權,怎么辦大事。

  有時候忠臣與奸臣,真就隔了一張紙而已。

  反正再干兩年自己便暫且身退,以后能不能起復再說。

  錢乙曾告訴自己官家身體底子不好撐不了多久。但誰又知道呢?歷史上官家因永樂城之敗成疾,而這個時空這最大的病因被自己鏟除了。

  無論如何,章越就當這兩年是自己政壇上最后的任期來干了。

  細想之間小沙彌端來了素齋飯。

  寺廟的飯菜自是寡淡,不過章越卻十分滿足。

  他為官儉樸,平素在家也是粗茶淡飯不脫寒門出身的本色。

  小沙彌從木盤里端來一大碗稻米飯,一壺茶,一碟青菜豆腐,還有些腌蘿卜,還有些許口蘑。

  別看如此簡單,但這點豆腐口蘑還是寺中給自己開了小灶,其余飲食皆與普通僧人無二。

  都說粗茶淡飯最養人,日子平淡才是真。辦大事的人既能吃山珍海味,也可咬得菜根,習慣這般清苦的生活。

  儉能養德,亦能養福。

  萬萬不可身居高位,便沉溺于口腹物欲之中。

  章越夾起青菜和著稻米飯一起扒入口中,飯粒顆顆噴香,如食鮑翅。

  飲了一口茶后,他又夾了塊腌蘿卜,咬下半根,嚼入嘴中清脆爽口。

  章越滿意地感嘆,定力寺的齋飯真是格外香甜好吃。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這方是菜根譚的真意。

  章越咀嚼著脆爽的腌蘿卜心道,這時候外面的民意和士心想必都有了轉化了吧!

  若自己還在相位,滿天下還道對遼強硬是自己的態度。

  不爭就是爭,他不為勉強之事。

  更不用輕易力排眾議。

  對于劉伯均的彈劾,章越絲毫不作回應。

  想到這里,章越給天子寫自己的第三封辭疏。

  天子就算知道自己以退為進也無所謂。

  高人從不揣測別人情緒了,也不作任何解釋,要反過來別人讓來揣測自己的情緒。

  不過這一次,劉伯均彈劾后,幾乎沒有落井下石的官員,可見百官們經過數次教訓都學乖了。

  這令章越有些失望。

  難道自己以退為進的招數如此粗淺,令人一目了然?

  以至于令百官有所誤會,生怕秋后算賬?

  自己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嗎?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

  遼國使者蕭禧抵京。

  蕭禧看著這座熟悉汴京城躊躇滿志。

  他認為來汴京必能收獲他想要的東西,憑著北朝帶甲百萬,憑著南朝文恬武嬉,遼國以大軍恐嚇之下,南朝必然俯首聽命,兵不血刃地達到他的目的。

  一路行來,看著宋朝館伴使卑躬屈膝的樣子,他已是有此預感了。

  一行的車馬行至汴京街頭,不過蕭禧目光一縮看到與以往不同的場景。

  但見圍觀的百姓們神色不善,甚至有不少士子模樣的人目中噴火,滿是義憤。

  左右雖有宋朝官兵維持著秩序,但蕭禧毫不懷疑若無人阻攔,這些人會過來撕了自己。

  以往自己來宋朝的時候,這些南人百姓不是一個個嬉笑著來旁觀嗎?甚至有北朝近鄰的親近感。

  他們幾時有這般!

  “番狗!”

  蕭禧聽得百姓里一聲怒罵,頓時吃了一驚。他轉過頭看去,一名落魄的大漢酒吃得醉醺醺的,衣襟敞著,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脯指著騎在馬上的自己罵道。

  蕭禧心底大怒,這等破落戶模樣的人,也敢辱罵自己?

  哪知這名大漢罵完,左右百姓紛紛叫好跟著喝彩,不少百姓也是喝罵‘番狗’!

  有百姓大聲道:“這些番狗剛在滄州殺了咱們那么多百姓,如今還膽敢來這要地要錢!”

  “真當咱們大宋無人了!”

  “若真打到汴京城下,爺爺我舍了這三百斤肉,與你們拼了!”

  “且看誰作這賣國賊子!”

  “賣國賊子人人共討!”

  蕭禧大怒看向一旁的館伴使怒道:“這是何話?南朝地界都沒人管了嗎?”

  館伴使臉上神色有幾分復雜,最后作無奈之色道:“這我也是不知,貴使先下榻后,再作分說。”

  說完后對方館伴使別過臉去不作搭理。

  之前對自己幾乎稱得上卑躬屈膝的館伴使態度也這般了,蕭禧沒有發作,只在一片刺耳的‘番狗’聲中緩緩抵至驛館。

  哪知驛館周圍此刻也是被人包圍得水泄不通,不少百姓書生圍著喝罵。

  館伴使副使,德州通判急忙稟告王珪。王珪命開封府蘇頌捉拿鬧事百姓。蘇頌推諉了一陣,不是非常盡力。

  百姓們圍繞著驛館罵了一圈后,看見衙役敲鑼而來,立即一哄而散。

  次日,數百名讀書人敲登聞鼓請愿,并在宣德門伏闕請求。

  王珪,孫固見此一幕,都繞宣德門而行。

  定州。

  作宋遼邊境。

  這是一個出現頗為頻繁的地名。

  昔米信、田重進、李繼隆都作為定州都部署坐鎮于此。

  知定州兼定州安撫使章惇自抵此后便積極備戰,整頓邊備。

  章惇也如他所言般,在定州整備了一支野戰兵馬,其中就有馬軍。

  事實上宋朝雖是缺馬,但定州軍一貫不缺,回紇、黨項、藏買馬都是優先裝備定州軍,如今朝廷收服了涼州,上月更調了兩百匹涼州大馬優先配給定州兵馬。

  但章惇仍覺得給了太少了。

  章惇在定州辦事甚銳,汰舊軍編練新軍,旁人問他為何不編練舊軍,而用新軍。

  章惇道:“舊軍糜爛而不可用,唯有裁革以新軍方可。”

  現在契丹屢屢侵界,多造事端,兵馬護送著百姓過界伐木,又驅趕夫役取水。

  邊界多事,章惇卻能安步當車,御將有方,無不敬服。

  這日章惇與眾將一并在定州城外的山間視察軍情,在此處隱隱可以看見契丹軍兵出沒侵擾宋界。

  不過章惇不以為意帶著數十騎,與州鈐轄,路都監等將領一并到此視察。

  到了晌午左右從附近的村落里捉了兩條黑犬,當場殺了,用一口大鍋煮起了狗肉。

  章惇與眾將一面從鍋里夾著狗肉,一面喝著烈酒。

  北國的初春還是格外嚴寒,在這等天氣下吃一鍋燒得滾沸,香氣撲鼻的狗肉,真是一等奢侈的享受。

  一名將領笑道:“狗肉上不了臺面,我等以為節帥這般神仙人物不會食此。不料大帥吃得十分盡興。”

  章惇大快朵頤之余道:“我年輕時喜求仙問道,常與幾個不守清規戒律的和尚一起大吃大喝。”

  “故而不僅狗肉吃得,蛇肉,蛇肉也曾吃得。”

  “再說狗肉又如何,過去樊噲殺狗為生,照樣拜得大將。”

  眾將聞言大笑,紛紛贊章惇說得好。

  “這狗肉中一黑二黃三白四花!咱們今日托大帥的福,食得黑犬,真是有口福啊!”

  眾將又笑。

  章惇這般不拘小節之舉,也是很得人心。

  不過眾將們在他面前無一人敢無禮。眾將雖沒讀什么書,但本能地從章惇身上嗅了一股很危險的味道。

  不同于普通書生,一個帶著江湖氣的書生,千萬不要去主動招惹。這種人是很可怕,真的敢殺人,也能夠活人。

  得罪了這樣的人,后患無窮。

  正說話間,幕僚送來邸報。

  章惇用布抹去手中的油膩,讀了邸報后,怒不可遏道。

  “動不動便辭相避位,不知盡力而為。行大事者,若不激烈而為之,豈能有所更張?”

  在場眾帥臣們都是面露為難之色,他們知道章惇又在罵中樞了。

  罵得不是別人,正是他那愚蠢且一無是處的弟弟,當朝宰相章越。章惇為方面大員后,對章越無一好詞。而且還有一固定的項目,每當地方或過路有官員前來拜訪。

  章惇與之聊不到幾句后,便是抨擊朝政,隨后就批評到章越。

  不少官員聽了章惇之言語很是尷尬。

  他們不少人也曾是在章越下面辦過事,就算沒有辦過事的,你這樣批評當朝宰相,他們也不敢附和啊。

  但是攝于章惇的積威,他們也不敢反駁。

  所以他們在章惇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往往到這時候就立即尋個借口離去了。

  至于帥府里的幕僚和將領卻沒那么好運氣了。

  他們走不開啊!

  每天到了這個節日時,眾將們只能垂頭不語,萬一章惇點名要他們附和幾句,那不是玩完了。

  章惇道:“見小利而亡義,干大事而惜身,此等人豈能將天下托付于他?”

  “不敢以身當國之輩,實是懦弱,我倒一直沒看錯你。實是丟了章家的顏面!”

  罵了一通,章惇好似余怒未消。

  他惱怒的是章越遇事就走,而不是坐下來堅持政見,繼續保持對遼國強硬態度,現在任由孫固出面與遼議和。

  章惇負手踱步片刻,對眾將道:“事已至此,我等再三忍讓,契丹只會蹬鼻子上臉。”

  “朝廷無人可以擔當,這千斤重擔唯有我等自己擔當起來。”

  “從明日起,若遼人再過境取水砍柴,一律逐之!”

  章惇命下,眾將心底大驚,契丹重兵集結在邊境,你這般驅逐若是兵戎相見怎好?

  眾將不敢違抗只好起身領命。

  眾將不知呂惠卿書信給章惇,而今朝中無人制約,二人正好可以便宜行事。

  至于對遼割地議和?

  那更不用多說,無論呂惠卿還是章惇都是萬萬不肯的。

  遼使興師問罪的意思很顯然。

  正使蕭禧,副使蕭得里特抵達汴京后,先是天子見使者于紫宸殿,之后又設曲宴垂拱殿。

  蕭禧面對宋朝天子還是有所分寸言,言請宋與黨項兩國息兵,并還黨項故地也。

  然后蕭禧遞上國書,言北朝皇帝告南朝皇帝,西夏事早與休得,即甚好,否則傷兩國邦交。

  到這一步,大家都還好,沒有扯破臉皮。

  官家不答,而另點蔡確替自己出面回答道:“西人累年犯順,理須討伐,何煩北朝遣使?”

  蕭禧對蔡確這般答了不以為然,又問道:“聽聞伐黨項之事全有章相公主張,為何今日不見他在此?”

  此言一出,蔡確答說章相公告疾養病。

  蕭禧,蕭得里特二人聞此沒說什么便離開。

  直學士蔡京上奏言,遼使抵京必有詭謀,戰和之事請朝廷召集百官詳議而決。

  官家沒有聽,只是于宴后賜物給遼使,卻被對方嫌少。

  之后宋遼談判。

  孫固作為談判正使。作為他左右手的,分別是趙挺之和李格非,這二人都是王珪所派。

  孫固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在王珪授意之下。

  孫固也很憋屈,他在朝中不樹黨羽,一貫以清廉自守聞名。

  故他雖身為樞密使,但在朝堂上根本不足以與王珪,章越這等權相相抗衡,只好聽任他們擺布。

  甚至孫固還知道,官家讓他議和也只是權宜之計,只是將他當作了一枚棋子罷了。

  不過本著忠君之心,更要緊是他擔心萬一宋遼開戰,河北百姓都要遭殃,這是不能夠熟視無睹的。

  本著體民忠君之意,他頗有幾分忍辱負重之感,但即便是刀刃加身,他也要完成使命。

  蕭禧一上來便咄咄逼人聞道:“到底韓忠彥辱我國主,是他的意思,是你官家的意思,還是你們大宋的意思?”

  孫固也是談判的老手,避開這話道:“本朝陛下曾言,邊釁一開,兵禍不解,豈是人主愛民恤物之意?”

  “而今陛下有息兵止戰之意,我等自是竭力促成此事。”

  “那么沿途之上的那些頑民,為何膽敢當街辱罵使者,這又可是南朝慫恿所知?”

  蕭禧提及被當街辱罵之事還是耿耿于懷。

  孫固道:“爾國無故殺我滄州軍兵,本朝百姓自是義憤填膺,欲討回公道,前幾日還敲登聞鼓和伏闕,鼓動朝廷與遼交兵。”

  “幸虧陛下念及兩家百年合好下旨安撫,不令百姓造次,貴使怎好言是本朝慫恿百姓呢?”

  沒錯,老百姓都愿與你們遼國一戰,反而是我們大宋這邊愛好和平自己動手阻攔住的。

  “是嗎?如此與本朝情形也是一般了。”

  然后蕭禧冷笑一聲道:“嘴皮子不要扯了,黨項稟告于本朝,自熙寧以來被南朝侵圖約近二十年,于諸要害被侵筑了城寨不少,今歲以來又多修筑。如今疆宇日更朘削,屢乞本朝起兵援助。”

  “本朝與黨項累世聯親,其國主乃陛下之女婿理當救援,蓋因南北兩朝通好年深,固存誓約,便難允其所請。今特遣我來此計會。退還涼州及元豐二年后所有侵吞黨項之土。”

  孫固聞言大驚,遼國不按常理出牌,之前還說只是推還涼州,如今突然改作元豐二年后占領黨項的疆土。

  如此不僅涼州,連蘭州等都要失去。

  虧孫固之前還拿西安州,德順軍作為換取涼州的談判籌碼。

  孫固沉著臉喝茶后,繼續坐在談判桌上據理力爭。

  蕭禧冷笑幾聲,不作理睬,只讓副使相談。

  這時遼國使者中一名作道士裝扮的優人道:“我本要作一泥藥爐,可惜土少不能和。”

  蕭禧當即起身,從地上用手藉一把土懷之。

  孫固問這是何故?

  蕭禧答道:“我奉天子威命來言語,若爾等不從,當卷土收去。”

  孫固聞蕭禧之言,當場大驚之色。

  片刻后孫固面見天子將談判之事稟告。

  官家聽說遼國使者出爾反爾,突然驟改談判條件很是憤怒。

  孫固道:“陛下,遼國興師問罪之意顯然,如今之策若要有所交待。”

  “唯有將章越,韓忠彥二人嚴處,再將章越執政之后所得之地全部退還給黨項方可言和罷兵。”

  官家聞言作色道:“這怎可?”

  “若這般割土索地,朕這皇帝都不要做了!”

  官家起身,他還是太低估了遼國的無恥和野心了。

  Ps:比上一更缺斤少兩了些,下次再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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