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授韓縝知樞密院,正議大夫……”
韓縝拜領圣旨之后,面露微笑。
下面行樞密院及陜西各路官員們皆是齊向韓縝恭賀道:“恭賀!行院榮升知樞密院!”
韓縝聞言豪氣十足地大笑。
這一次蘭州大捷,擊殺梁乙埋,西夏兵馬十余萬,逼西夏割三州之地罷兵。
韓縝因此從同知樞密院榮升知樞密院,由副轉正,幾乎與樞密使馮京平起平坐了。
現在韓縝手捧圣旨在手,那是何等氣焰,何等不可一世。
韓縝目光掃過眾人,將飛揚跋扈四字演繹到極致。
涇原路經略使沈括前幾日剛到,對方得知他韓縝得授知樞密院后馬不停蹄地趕到慶州。
還有秦鳳路轉運使蔡延慶。
看到二人,韓縝面上都是滿滿的笑意,接受了二人的道賀。
則將一旁的永興軍路轉運使趙瞻冷落在一旁。趙瞻神情很是尷尬。
當初在是否渡河支援蘭州,抄截黨項兵馬后路的問題上,沈括和蔡延慶都是支持了韓縝的主張,而趙瞻則是大力反對。
趙瞻認為黨項號稱八十萬兵馬圍攻蘭州,自己這點兵馬應付黨項大將梁永能對環慶路和涇原路的襲擾已是疲憊不堪,還要分出兵馬渡河截擊也是無濟于事,還是謹守城池為上。
但韓縝此人說一不二,鐵了心要辦,誰反對也是無用。趙贍反對后知道無濟于事,最后只好全力供給糧食,動員民役。
最后在韓縝的堅持之下,指揮涇原路和環慶路兵馬渡過黃河截擊取得空前大捷。
而章越主持中書議功,直接發話將韓縝點為了第一,這排名還超過了主持熙河路防御的李憲,擒殺梁乙埋的將領彭孫。
一個‘知樞密院’臨空砸下,將韓縝送入了當今文臣排名前五的地位。
現在韓縝得志猖狂,頓時秋后算賬,將趙瞻當眾羞辱了一番。這無疑是對趙瞻當初站隊錯誤一等嚴重懲罰。
但此舉也是引起趙瞻以下的永興軍路一系大小文臣的不滿。
這關系到韓縝事后奏功,趙瞻代表是永興軍路一系的文官,操勞大軍后勤補給,征發民役,修補城池等等,都是他們干的。
中使對韓縝道:“陛下言呂內翰與黨項達成議和,便在這數日之內。”
“若兩家罷兵,還請樞相約束兵馬,謹守城寨!”
韓縝問道:“呂內翰此番是何功勞?”
中使道:“之前議得好似是同知樞院。”
韓縝聽說呂公著要出任同知樞密院大為不滿,當即冷笑道:“呂內翰,動動嘴皮子,便有此功。將我等浴血拼殺的將士置于何地?”
中使聞言色變,下面將領們卻是哄然稱是。
“若無我等奮力,西夏肯割取三州嗎?”韓縝質問道。
中使赧然不知言何。
下面眾將又是哄然稱是。
宴席之后,韓縝拉著沈括坐下,笑著問道:“存中,此番多虧了你鼎力相助。”
“多……多謝樞院抬舉。”沈括面對韓縝口吃的毛病,不自覺變得十分嚴重。
韓縝大笑,然后道:“存中是聰明人,這一次渡過黃河出兵截擊黨項兵馬后路,確有幾分危險。一旦蘭州被攻下,這些兵馬恐怕很難全師返回。”
“多虧存中這般膽識過人,這才成就大功。”
韓縝當即拉攏沈括,又是述交情,然后言辭談及這一番蘭州大捷,二人如何并肩協力,配合默契,共同鑄就了這一次大捷。
沈括聽了也是有些不知說什么,之前與遼國談判化界之事。
沈括和韓縝都曾出使過遼國,不過在談判之中,二人卻出現了分歧之事,二人相互拆臺過。不過后來章越調解了二人的矛盾。
沈括清楚知道韓縝的性格,此人言不輕發,所言必有深厚的用意。他這一番拉攏自己肯定有所目的。
韓縝道:“這一次議功奏疏,我打算將存中列為第一,若是如此存中重返中樞也是指日可待。”
沈括意動,他從三司使一路被貶至此,當然做夢都要重返中樞了。
沈括連忙道:“沈……沈某不敢奢求,只求……能官復原職就好。”
韓縝一拍桌案笑道:“存中你在我麾下,豈能如此薄待于你?豈不是讓天下笑話韓某。”
頓了頓韓縝道:“存中于此番議和怎么看?”
沈括不是糊涂人,他突然想到一句話,那便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沈括道:“這是朝廷的意思,沈某不敢揣測,一切奉行便是。”
韓縝道:“那你道此議是出自陛下,還是出自中書?”
沈括道:“或許中書。”
韓縝道:“見好就收乃人之常情。章相嘛,曾乃我韓家座上客,寒門出身,辦事難免太謹慎了些,目光不夠長遠。”
沈括雖木訥,但人不傻。
他很清楚韓縝此人心思極度細密,而且野心極大。
他今取得了蘭州大捷,自是不甘心止步于此,當是要挾此之勢,一舉席卷黨項。如此就可以取得更大的勝利。
如此韓縝的功名就達到了頂點。
之前宋朝對夏處于守勢,戰和之間沒有爭論。而今形勢逆轉,攻守易勢后,分歧便出現了。
于是前線主持戰事的韓縝與中書的章越分歧便出現了。
一個是止步于此與西夏議和,還有一個則是繼續爭取更大的勝利。
韓縝對沈括低聲道了一句:“趁此之時,任何敢言語主和之臣,必將受天下唾棄。”
“而我等為大宋開疆擴土,無論如何都是無過的。”
“陛下和朝中有識之士都會支持我等。”
說到這里,沈括聽韓縝深覺對方說得是對。
在大勝之余,如何主戰都不會是錯的,相反議和之論反會遭到唾棄。
這在政治上是零風險的。
韓縝徐徐道:“似趙瞻等之臣,我不僅不會為他們奏功,還要將他們事先反對渡河之事上奏朝廷。”
“其實不少將領都已是支持我了,存中,你若有心便與我一道上疏反對與西夏議和。”
沈括連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不是掃了章丞相的臉嗎?”
韓縝聞言厲聲道:“存中,難道你就不想再立下更大的功勛?回朝直入兩府嗎?你可想清楚,章相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我……我。”沈括語塞,他又何嘗不想躋身兩府之列。
但是他與韓縝不同。
韓家對章越有恩,韓縝可以不賣章越的面子,但他沈括不同啊。他現在新黨舊黨人人唾棄,只有托庇章越之下。
沈括道:“樞院,我看還是收復了三州,再行遠圖。”
韓縝冷笑道:“就依沈經略的意思。”
“陛下,章惇居然當眾摔冠而去,真是輕佻之至,實無大臣品行。也不難想到他當初為何會有進士拒敕之事了。”
“同時章惇御家不嚴,其父與其弟肆意侵吞民地,百姓攔路告狀被他抓至開封府。”
“百姓群起控告投書開封府,開封府官員無一敢接狀,臣不知章惇何來如何大的威勢,可以令朝廷官員連控狀都不受。這般大臣朝廷必須予以嚴治。”
在御前留身奏對中,王珪給官家說了章惇的不是道:“臣請將章惇貶出!”
官家則知道章越與章惇爭吵的一幕,也明白延和殿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官家道:“章惇確有過錯,但他對社稷還是忠心的,他之前主張對黨項繼續用兵,不可坐失良機,而呂公著卻道議和已成。”
“朕聽說黨項連連用兵已是國匱民乏,到底該如何主張?”
章越知道天子的意思,主戰派章惇被貶,加上他最后大庭廣眾下與自己說的那一番話。
或將自己推上輿論不利地位,就如同后世如何看執行綏靖政策的代表,就是如何看章越的。
不過章越仍道:“陛下,黨項固是國匱民乏不假,但是陜西各路百姓也已是疲憊不堪,蘭州左右的質孤,勝如二堡正在修葺,會州至天都山一線還有十余座堡寨尚未修成。當地蕃部也未曾畏服王化,處于叛附之間,臣預計最少還要一些時日。故而暫與黨項議和于我也是有利。”
“此番蘭州大捷雖殺梁乙埋,但擊敗的多是各部散勇,其御衛精銳未損多少。黨項未必不敢戰,只是國主欲修內政,故才不惜割地主動請和。”
“其實黨項攻守完全掌握在我之手,陛下,既以大國伐小國,何必急于一時呢?”
官家問道:“此話怎講?”
章越道:“阿里骨已是初步收服了黃頭回鶻和草頭韃靼,正好可以北上用兵攻打西下沙洲,肅州,瓜洲,甘州一線。”
“我們可繼續資助阿里骨錢糧兵甲,給予他通商的便利。只要他能出兵切斷了西夏河西走廊,哪怕他自立為王都行。”
“到時候黨項必然不容他重新出兵。等阿里骨與黨項交兵。涼州便變成囊中之物,我們可順勢出兵收服涼州,并指責西夏背盟!”
“如此道義和疆土皆是不虧。”
官家聽了點點頭,他本來對章越主張還是頗為認同的,但上一次聽了章惇的進諫,又覺得章越這等大搞土木基建的‘淺攻進筑’的戰略,用時太長耗費太多有些意見。
不知又要有多少官員從修堡寨中貪墨走朝廷的錢糧了。
自己衣服舍不添,飯菜舍不得加,但這些官員修一座堡寨就可以入賬多少多少,那日子過得比自己這個皇帝還好,他如何能忍。
章越察覺到天子心意道:“陛下,臣會派人監督修堡,加強對前線財入費用的監督。”
“不過陛下既有大志,又何必計此小費。既是辦大事,便不要貪圖捷徑,要走遠路。”
“唯有取了涼州,切斷河西走廊,才是宋夏之爭的勝負手。其余一切皆可不計。臣請陛下繼續以此為志。”
官家細思,朝臣不少人及將領譏諷章越是烏龜戰法,每向前走一步,都要縮進龜殼里,等沒危險了,再往前走一步然后再縮回去。
對西夏從不思考主動出擊,都是拼命修堡寨,坐等西夏主動來攻。
王珪和章越一并稱是。
章越心道官家對章惇還是真愛,就近安置,隨時也可以起復。
官家道:“如今章惇出外,補何人入朝?”
章越直接道:“陛下請補曾布入朝為翰林學士。”
王珪聞言立即爭道:“曾布人品不佳,臣請補張璪。”
在處理政事上,王珪基本是處于魂游天外的狀態,可一旦涉及人事上,王珪立即就變得生龍活虎了。
章越與王珪爭了一陣,官家最后決定補張璪入朝。
章越心底大罵官家又玩平衡手,剛走了一個與自己不和的章惇,又來一個與自己不和的張璪。
不過自己三度提議曾布入朝不果,看來官家真心討厭曾布,下次要換個人選了。
王珪面露得色,這時官家忽問道:“溫溪心有意為青唐之主,此事兩位愛卿可知得?”
此話一出,王珪一臉茫然,章越則是容色微變。
章越直接問道:“不知陛下,從何人處得知此事?”
“這……”官家猶豫道:“卿先說有無此事吧!”
章越聞言不悅,在官場上最恨有人繞過上級奏事。竟有人繞過自己,將此事捅到天子耳邊。
不過章越卻道:“陛下,確有此事。董氈自有子繼承其位,臣已勸溫溪心安心侍奉董氈父子毋作他想。”
官家笑了笑道:“青唐重貴種,這溫溪心既有這血脈,又屢次為朝廷立下大功,朕故問一問。其實并無動蕩其青唐政局之心。”
章越心底冷笑,則道:“陛下莫不是有人想勸陛下,行廢立之事,另立溫溪心為青唐主來進一步控制青唐諸部吧。”
章越之語確實一下子戳中官家心思。官家道:“董氈叛附多次,之前攻涼州又不肯盡力。反觀溫溪心親附我大宋,這一次又是他率五萬兵馬救援蘭州,方有了大捷。”
“朕確想賞之。”
章越道:“陛下,溫溪心是忠于我大宋不假,但之前親宋也是因阿里骨親夏之故。”
“之前攻涼州不力,如今救蘭州得力,也是阿里骨之故。”
“此中道理,還請陛下熟思。”
官家聞言恍然道:“原來如此。”
章越道:“黨項青唐雖是蠻夷,但也是知禮節,懂恩義的,豈可一味以威御之。故臣以為開疆守土與持約敦信當并行,此方乃服人之道。”
“臣不奏此事,是免陛下多心。不知是何幸進之臣居然繞過臣私下奏于陛下,挑撥君臣。臣請陛下治此人之罪!”
官家聞言神色有些不自然,笑著道:“此間就算了。”
卻見章越再度道:“陛下,此人若是不除,便還有人效仿之。臣亦難以實心為陛下辦事!”
見章越態度如此堅決,官家猶豫片刻后道:“難道朕便不能有人通風報信嗎?朕也要有帝黨啊!”
章越當殿斥道:“陛下,天下萬民都是你的臣民,臣從未聽說過天子也要栽培黨羽的!”
“若是陛下要黨羽,如此說來臣非陛下一黨了?不知天子又是何黨?臣又是何黨?”
“臣一心奉公,忠于陛下,百官亦是如此。普通天下只要有一個臣黨便夠了。若陛下要黨,只要一個臣黨足夠了。而臣便是臣黨!”
官家被章越一番數落,一句話都說不出。
王珪看著一旁章越竟如此咄咄逼人,也是不知作何說辭,只當作沒有看到繼續養神。
官家最后道:“朕自是信任卿的,此事……此事乃是陜西轉運判官孫路通過走馬承受奏朕的。”
章越目光一凜,這孫路與章惇都是一路,皆是有志于開邊。另一個時空上,他倒似開邊立了不小的功勞,還反對司馬光保住熙河路割地,如今……
章越又心道,若李憲在熙河路絕不至于出此事。李憲一走,這孫路就另起心思,居然敢給我越級上奏。
章越走出殿外對等候在此的蔡卞道:“立即擬札子免孫路陜西轉運判官之職。”
蔡卞也不問,立即回政事堂替章越草擬扎子。
章越看著這一幕,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他突然記起來,當年也有人繞過王安石與天子打小報告,被王安石知道后,一力要逼著天子告訴自己,這打小報告的人。
當時自己還嘲諷王安石跋扈,堪稱權相呢?
人生就是反復打臉……打自己的臉。
章越揉了揉眉心,扶了扶官帽心道,現在陛下用我,故才容忍。但以后行三省之制,中書一分為二,怕是就沒有今日之勢了。
數日后,李憲,彭孫等押解黨項大小將領,各部首領上百名入京獻俘。
同時因蘭州大捷,黨項大敗,西域亦是震動。
于闐,回鶻各部都派使臣入京朝貢。
獻俘之日,一時汴京十余萬百姓爭擠于御道兩旁爭看。
官家與章越立著宣德門城樓上,看著萬民歡呼這一幕。
而官家也如愿以償地達到了即位至今的聲望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