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亙對兵書戰策頗為興趣,常翻閱《武經總要》等書。章府里有一個書房,是章越用來存放西夏,陜西,青唐地圖。以及章越當年為熙河路經略使時,所記伐青唐的日記,還有一些用兵布陣上心得體會。章越對章亙曾言,將才有兩等,一等是天生將種,這在于時運和天賦,還有一等便是他這等書生,在戰爭之中學習戰爭,將心得體會記錄下,不斷總結經驗教訓,是可以大器晚成的。這個書房章越是不許任何進入,但章亙是何等人,章越越不讓人看,他偏生好奇之心,就非要看看。章亙看后就覺得發現了一個新天地。后來毫不意外被章越抓了個正著。然后章越手持竹板冷笑兩聲,詢問章亙看了什么,之后便考教起來,結果章亙一一回答,稱得上對答如流。他看著章越臉上的表情,只見越是聽到后面越是瞠目結舌,不由心底暗暗得意。接著章越對趕來‘救駕’的十七娘道了一句,大器免成。說完就走了。章亙問十七娘爹爹這話什么意思?十七娘滿臉自豪地道:“你爹是說,聰明孩子不用教。”章亙喜道:“那不是說我比爹爹更聰明呢?”十七娘笑道:“或許吧,但聰明人往往一點就透,容易一知半解,做學問不肯深入。但你爹爹做學問,一開始或不得其法,但能持之以恒。”“這水滴石穿,越挫越勇的性子,遠遠比聰明更要緊呢。”章亙聽了大悟。章亙通過與趙隆聊天中,得知了從慶州至韋州的路線。章亙當即憑著記憶連夜畫出這條路線的輿圖,將路線上經過城池,隘口,山丘,河流,甚至連堡寨,村莊都一一標注出。次日給趙隆看過后,趙隆對章亙簡直佩服得是驚若天人。要知道行軍的輿圖,除了經略使可知外,他們普通將領只知道粗略而已,絕無章亙這般詳細。接著章亙向趙隆問,若西賊知宋軍有這么一支運糧隊,當在哪里哪里伏擊?這個趙隆打仗非常勇猛,但于此卻不是非常精細。趙隆羞愧地與章亙如實稟明。章亙一聽訝然,趙隆這般將領,居然不知道這些,難怪爹爹曾說,這世上多是草臺班子,你真要學而至之沒想象中那么難,但若以為這般簡單便學而至之,卻又看得容易了。章亙與趙隆談論,得出結論輿圖上三處地方有危險,要么離宋軍堡寨太遠,要么是這里有山谷可以藏兵,要么地勢開闊,西夏騎兵能一舉而至。趙隆聽章亙這么總結,才記起三處地方確實宋軍多次遭遇黨項或附屬諸部的偷襲言道:“簽院所言極是,這三處確實危險。”趙隆心道,什么是生而知之,這就是了。章亙心道,還是老爹書房里繪制輿圖好用。此人不知底細,正好蒙他,收為己用。他灑然一笑道:“沒什么,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只要事事能想在前頭,便是李元昊復生親至也不怕。”當即二人議定,仔細防備這三處。其中有一段路正在慶州至環州之間,他們探得前方果有西夏數百騎兵襲擊。隊伍中的民役見此都是驚惶失措,唯獨章亙見此躍馬于前道:“對此早有預料,避入前方村中!”官道前方正好有一個村落。因處于與黨項交鋒的前鋒,村落都建得如塢堡一般。村子周圍用黃土夯筑起墻垣,還有吊橋和壕溝,章亙趙隆一聲令下,帶著民役用騾馬押著糧車在黨項騎兵抵達前趕入村落。村落里的村民半耕半軍,加上護糧隊的兵馬和民役一時倒也不懼。黨項騎兵趕到時,面對這武裝完備的村子也是無可奈何,正要撤走。哪知村口吊橋一落,趙隆居然橫槍背弓帶著幾十步卒出來搦戰。黨項不愿糾纏,當即退走,趙隆沖上前射落黨項數騎又返回村中,受到了所有人的歡呼迎接。半個時辰后,烽火臺上狼煙已經熄滅。一支大軍抵至村外,來人不是旁人,正是環慶路經略使俞充。他得知黨項襲擊糧道大驚,萬一這批糧草有失,即便攻下了韋州也守不住。故而他親自從環州率千余甲騎來援,眼見黨項退去,糧隊又退入村中頓時大喜。旋即他想到,黨項騎兵竟敢深入環州,慶州騷擾,實在是猖狂至極。若出兵韋州之際,腹背受敵如何是好?他這一番怒氣要尋個地方發泄。俞充一臉兇蠻,左右親衛見此都知道有人要倒霉了。將兵之人有滿身殺氣,這是多年積威所致。而文臣領兵,極少是儒雅風流那等,更多是不講任何道理和情面。武將和文官講道理,不要命了。俞充騎馬進入村子,趙隆這等面對數萬西夏大軍也毫不改色的將領,見到俞充已是雙股顫顫。俞充見吊橋邊有兩人迎候,一人是趙隆他是識得的,另一人則是不知。他先見趙隆之態心知對方懼己便不以為意了,而另一人則是大大咧咧地站著,腰桿挺直,頓時心底之怒更添三分,心想一會該如何給他個下馬威。聽得章亙自報姓名官職后,俞充主動從馬上跳下滿臉是笑道:“原是賢侄啊!”俞充與熊本,李承之都是新黨大將,俞充平茂州,熊本平渝州,瀘州,二人都是以軍功為中書檢正。李承之是連王安石也是極器重之人。李承之,熊本反對章越改革役法,結果一走一降。章越與王安石一般,平日你得罪他尚可,但在政柄之上反對,他用盡各種辦法,也要搞到你走人為止。自己這一次在救援鳴沙城的表現,給了章越一個大大的負分,他怎是不知。眼見俞充改顏,他的親隨無不驚訝,連趙隆也是有些吃驚。倒是章亙未覺得如何,自他懂事起,便是這般了。天地之風霜雨雪,人情之世態炎涼,他是半點不沾身。“此番黨項兵馬來襲,賢侄從容應對,救下了幾萬大軍的糧草,余當上表天子為賢侄請功!”俞充言道。章亙道:“啟稟經略,這都是趙子漸之功,下官不過恰好在軍罷了。”趙隆聞言心底暗暗感激。俞充微微笑道:“賢侄昨日辰從慶州啟程,若無意外,今日應提前兩個時辰便到了此袁家莊。”“若我所料不錯,賢侄應是擔心此段路有黨項兵馬襲擊,故提前歇息畜力,人馬皆養精蓄銳后,快速通過此處,遇敵也可依袁家莊托庇。至于趙隆這等廝殺漢,一意軍令,哪想得到這點。”章亙聞言佩服不已道:“經略高明至極,仿佛親眼所見!”俞充絲毫不見得意,反是訴苦般道:“賢侄今日也見得了,非是我之前不救鳴沙,實黨項兵馬已出沒環慶二地了。”“這邊地各州到處都有黨項細作,一旦大軍出韋州,黨項斷我后路,數萬大軍皆命喪旱海了。”章亙答道:“故丞相,韓知樞才令我到此了解軍情。”俞充見章亙言及章越心底一凜。……當即俞充留下兵馬,護趙隆押運糧草。環慶路前鋒已抵韋州境內,俞充擔心黨項襲擊后路,本要留到今日再出發,眼見糧草遇襲便親至救援。俞充,章亙騎馬入環州城。俞充見章亙親衛竟是轉運使趙瞻自己親衛,心底大罵,此人之前反對救援鳴沙城,態度比自己還激烈。結果見了章亙倒懂得拍馬屁。回到行轅后,俞充堅持要章亙奏功,章亙見推不過便要將趙隆排在第一個。俞充笑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賢侄真是趙隆的伯樂!”“但此人昔年征過青唐,隨丞相立過大功,后因跟從往王子純被貶,賢侄可知?”面對俞充試探,章亙道:“不知,但經略也說,世先有伯樂,而后才有千里馬。為國舉才,何問其他呢?”俞充笑著同意了,當即款待了章亙一頓豐盛至極的酒飯。席間俞充堂堂經略使之尊,竟親自把盞為章亙斟酒。飯食上章亙沿路向俞充力陳朝廷解圍鳴沙之意,并將所攜最新的邸抄給了俞充過目。俞充雖是經略使,但手中邸抄都是兩個月前的,見章亙帶來此物急欲了解朝廷現在的動向,當即大喜。俞充心知,兵事便是極冒風險,此次出兵攻打韋州,誰也不敢拍胸脯保證,西夏大將梁永能一定會出兵攻打環慶路。俞充面上仍作為難之色。飯后俞充贈章亙錢一千貫,說是給公使錢在當地辦差。其實行樞密院自有公使錢來路,俞充以給章亙公使錢名義,就是讓他自己花。俞充還擔心章亙不收,不過對方卻笑道:“長者賜不敢辭。”見章亙大大方方地收下,半點猶豫也沒有,此舉令俞充心底松了口氣,當即堅定了出兵韋州的心思。次日俞充率中軍和輜重出塞,只留萬余人守環州。他另將趙隆撥至章亙麾下,加撥了一千精兵聽用。俞充再給章亙和張恭配了兩匹河西上等好馬,錦鞍和伺候仆從一色齊全。章亙見了俞充籠絡人的手段,深感權力真是個好東西。而這時候俞充得報,沈括,劉昌祚,種師道,李憲,王厚率重新集結的七萬熙河路,涇原路大軍從葫蘆川大寨出兵,已與西夏兵馬交鋒,連勝兩戰,殲敵千余。尋即韋州也有捷報傳來,環慶路鈐轄種詁攻克西夏兩寨,兵圍韋州城。而此時據章直入鳴沙城已過了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