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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十四章 沙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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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完拜令,官家對章越道:“朕有疾,這些日子就將國事托付于卿與王丞相了!”

  章越道:“臣定不辱命。”

  官家點點頭,章越知機告退。

  等章越走后,官家忽掩面而泣,石得一道:“陛下……”

  官家垂淚道:“石得一立即命大相國寺作一場法事,祭奠在鄜延路陣亡將士。”

  “是。”

  章越面圣而畢時,官家氣色已是好了許多,在石得一的攙扶下坐起身進些藥膳。

  御醫入內視疾問診皆是面有喜色,立即開藥給官家繼續調養。

  一直候在殿后打探消息的兩宮太后及皇后,昭容朱氏的宮人得了消息,都立即回稟各自的主子。

  張茂則親自將章越送出殿來,向章越道:“咱家就知道章相公從不令人失望。”

  章越笑道:“這要多謝太皇太后,太后對在下的信任和器重。”

  “章公三朝元老,自是值得!”

  張茂則目送漸漸沒入雨幕中章越的背影道:“朝中是當換一個新氣象了!”

  章越走出殿外后,大雨依舊是沒有停止的趨勢,蔡卞緊緊地跟從左右。

  很多人是通過一個細節表達一個態度。

  章越對蔡卞道:“元度,韓非子有云,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你有何言要與我講?”

  蔡卞道:“章公明見,我與兄長都是忠于相公的。”

  章越道:“元度,我也是從卑官而至今日,你們走過的路,我都走過,你們的想法,我也都曾有過。”

  蔡卞色變。

  章越笑道:“諸葛亮仕蜀,諸葛瑾仕吳,兄弟二人皆權傾一方,甚好,甚好!”

  “章公!”

  章越伸手按了按道:“我離開中書近一年,元長一人在中書侍王丞相有多難,我也是明白的。”

  “易位而處,我也是如此。告訴元長,讓他莫要放在心上,以后中書相處,我依舊待他如故。”

  蔡卞額上汗流,莫要放在心上?

  此事章越說不計較,但伱真當他不計較?

  以他章越的今日,心底只要有一絲介懷,以后就是滔天大禍。

  話要懂得反著聽,到了他這個位子,都是殺人不見血的。

  看蔡卞還是驚疑不定的樣子,章越心道,好么,他現在說的話,看來兩兄弟都不會輕信了。

  有句話是什么是見過世面?

  有句話是當你面對人性展開時那份平靜坦然,這才是見過世面。

  說完左右內侍簇擁著章越離去,獨留下蔡卞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殿門前。

  “元度!”

  蔡卞見章越轉過身來,笑朝自己招了招手,立即雙目一凝跟上對方。

  但見章越從容下階,蔡卞緊緊跟隨在側,亦步亦趨。

  透著蒙蒙大雨,章越目光看向無盡的天幕道:“元度,你知道嗎?國家之強,皆以得人為強。”

  “朝廷之上,只要有一二人赴義,引而天下赴義,一二人之心向仁,故眾人之心皆向仁。故眾人所趨,勢之所歸,便能成就一番大事!”

  “孤凡國之中興,要有數數耐勞苦之正人,能開變法之先河,能領天下之正氣。”

  蔡卞正色道:“卞承相公教誨,必當為國為民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隨著二人走下臺階,卻見雨頃刻之間從方才的傾盆大雨,卻一步步地減小,當章越步至廣場時,卻已是雨過霧散。

  左右宮人都是笑著道:“終于天晴了。”

  “之前雨下得極大,仿佛是天裂了口子般。”

  眾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色。

  仿佛一瞬間天地間的肅殺之氣也減了幾分。

  看著宮檐滴水,章越命左右撤傘,駐足凝望那天邊剛好透過彤云的曦光。章越凝目片刻,對蔡卞道:“元度,忽記得去年大雪,你至我府中探疾,時你我相談許久。”

  “今日我惜那光陰老去,近不惑之年,仍一事無成。今日有感而發,既贈詞一首予君,也是述志!”

  章越頓了頓言道。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看試手,補天裂!”蔡卞怔怔地反復念著這兩句,看著從天邊重云中透來的曦光。

  再看章越已是離去。

  蔡卞目送章越的背影道:“章公之慷慨豪氣,堪比姚崇,宋璟兩位中興宰相,相業更勝過之!”

  蔡卞轉念想到章越送自己此詞,內里含著對自己的器重之意,頓覺心潮澎湃。

  章越坐車回府后,立即命人大閉府門不許任何一人出入。

  不許一人出,也不許一人入。

  明日就是大除拜,起草詔書的翰林和內侍都被鎖院,自己雖是回家,但也不能露了一點風聲,誰知道在這最后一夜前會發生什么事呢?

  章越則是坐于堂中,章實和于氏上來問詢。

  章越不敢告訴他們鄜延路大敗的消息,以免他們擔心章直。章越用幾句話遮掩過去,下面十七娘上來伺候自己更衣。

  章越雖一個字也沒有透露,但十七娘何等聰明人,已是猜出來,目中閃閃。

  章越見十七娘的樣子,知道她已是知曉,當即輕擁她入懷言道。

  十七娘調侃道:“官人,你這是國難思良相!”

  章越微微笑了笑,他記得這句話還有下一句‘無事鐘無艷,有事夏迎春’。

  章越道:“我不怕人用,也不怕被棄之敝屣。”

  “娘子,我想過了,我當五至七載宰相,待到滅夏之后,再擇一棟梁之才繼之!”

  “如此我便可以退了,到時候與娘子你游遍天下,含飴弄孫,再也不過問朝政之事。你說好不好?”

  十七娘嫣然笑道:“是嗎?官人你莫不是誆我?你這個位置可是易上難下。”

  章越失笑道:“有什么難下的,王介甫,韓魏公,富鄭公都退得了,我退不了?”

  “難不成真如諸葛武侯那般,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嗎?”

  十七娘目光含淚搖了搖頭道:“官人……”

  章越訝道:“娘子你怎么哭了?”

  十七娘道:“官人,有句話我本不當說,但我便怕你這般。”

  “鄜延路折了這么多人馬,西賊氣勢囂囂,你可千萬別犯了意氣,他日學諸葛武侯掛帥親征!也來個六出祁山。”

  章越聞言失笑:“娘子放心,我不會如此的。”

  章越拭去十七娘的淚痕,將她揉進懷中。

  這時廚中送來了吃食,章越與十七娘就著小酒吃了些飯食。夫妻二人便吃便聊,眼看著天一點一點地變黑。

  也是奇怪,白日那么大的雨,到了夜間居然沒有再下過雨。

  甚至連云也漸漸散去。

  夫妻二人攜手看著窗外景色,細風吹來滿身生香,屋內則紅燭搖動。

  章越突覺得庭院之中大亮,好奇望去,原來一輪滿月竟現在中天,照得滿庭生輝。月華如練,浩浩光芒,頃刻之間照亮了無數的屋檐瓊樓。

  而云隨月走,不知云是追月,還是月在追云。

  汴京城內不知多少達官貴人,多少人家都挪步出戶仰頭共睹這一輪好月。

  章越覺此景甚是應景。

  十七娘看著章越笑著道:“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章越聞言大窘,這首詩是當年他去吳家時所作。

  此詩活生生地將他這寒家書生急于出人頭地的野心描繪得一清二楚。

  沒料到十七娘此時拿此詩調侃自己,章越此時此刻不免有些慚愧。

  章越道:“娘子,我本就是如此。”

  十七娘道:“我曉得,當時你二哥也在席間。”

  章越點點頭,到了他如今,很多事看的角度已與當年不同。

  當初覺得天大的事,今日看來已是微不足道。

  夫妻二人賞了會月。

  “官人去睡會吧!”

  章越搖頭道:“此時此刻如何睡得著。”

  十七娘笑道:“便睡不著,但閉目可以養神!”

  章越答允了回到榻上合上眼,腦中果真諸多雜事,十七娘枕在他一旁。

  不知不覺,月至西方,三更響過。

  章越小憩了會,便聽得府外傳來窸窸窣窣之聲,這一夜不知多少人正在忙碌。

  而十七娘已是起身忙碌。

  章越重新穿上紫袍后,天色未明,彭經義提著燈為引路,十七娘亦跟在他的身后。

  待府門打開的一刻,但見府前的道路已是重新用沙鋪過。

  不知多少的開封府的公人和差役,他們是連夜至此忙碌,用車馬載沙鋪于道路上,筑出一條直達宮門的沙道。

  這條沙道被稱之為沙堤。

  沙堤鋪路,這是唯有宰相除拜方有的待遇。

  章越見此一幕,不由言道:“龍樓鳳閣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貴我榮君莫羨,二十年前一書生。”

  十七娘望著章越調侃道:“我又要說了,官人二十年前想到今日否?”

  章越笑著搖了搖頭道:“娘子又取笑我!”

  章越看著遠方,二十年前站在吳府門前那個忐忑不安的書生,今日要從這新筑沙堤走過入宮官拜宰相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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