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內外,甲士環繞。
章越拜在天子面前,自稱疾以來,君臣二人其實已是大半年沒見了。
雖不見面,但君臣倒也書信往返。
君臣之間有所默契。
畢竟是人治。
章越稱疾之后,官家也沒有裁員裁到大動脈之感,作為大臣章越也自沒有天下非你不可的覺悟。
如今天子親臨,不知何故?
官家看了章越片刻道:“卿倒是沒變,可這些日子朕卻是顯老了。”
章越看了官家竟已是兩鬢斑白道:“臣近來身臥草廬不能為陛下分憂……”
官家聽章越說完,伸手一止當即拿起他竹榻旁的書卷道:“卿是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朕看有些話奏疏說不清,便來看看老臣,卿為何說自己不如諸葛亮呢?”
章越心道難怪官家親顧茅廬,原來是三路告捷了。
章越道:“蒙陛下掛念,當年諸葛武侯在荊州,與潁川石廣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游學,三人讀書皆務于精熟,而諸葛武侯讀書只是觀其大略。諸葛武侯言三人,可官至郡守刺史。”
“臣讀書也是務于精熟,說來也只是郡守之才而已,蒙陛下器重,才拔擢于宰輔之位。”
官家道:“朕拔擢卿于宰臣之位,是因卿能干。”
頓了頓官家笑道:“是了,讀書務于精熟不好嗎?”
章越謹慎道:“好,但不如觀其大略好。”
“務于精熟是學而知之,而觀其大略是生而知之,諸葛亮少有群逸之才,又出身官宦世家,故能觀其大略,而臣愚鈍,所學唯有勤勉日進而已。”
章越說完一旁章丞、石得一、徐禧想笑又不敢笑。
章越言下之意,諸葛亮靠的是天賦,我他娘靠的是努力。這話說得實在不要臉至極,十七歲中狀元的人,居然說靠的是努力而不是天賦。
天下豈有這般厚顏無恥之徒。
章越知道自己說了別人也不信,自己確實是平庸之才,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沒有諸葛亮那般逸才,年少時完全是靠著夢中開掛讀書的功夫才有的今日。
什么生而知之?一開始認知就是滿級的存在。他們善于發現問題,再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算出來就是最優解。
而學而知之,你要經過漫長的‘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的過程。你一開始連問題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蒙著眼睛到處去撞。
從底層往上爬的人,往往就是如此,等你有了視野和格局后,人生已過半。
官家笑道:“一個生而知之,一個學而知之,諸葛武侯是前者,而卿正是后者。”
章越笑著默認了。
徐禧,石得一,官家都以為自己未卜先知,渾似諸葛武侯無所不能,所以親顧茅廬請教自己大局下一步當如何擘畫?
此中誤會就大了,若自己真有指揮宋軍打贏這一戰的本事,當初又何必反對伐夏呢?
內侍給擺上了御座,官家一揮長袍坐下道:“朕方才聞令郎言前朝命相張詠之詩,卻想到當初張詠與寇準勸學之事。”
“張詠曾言寇準奇才,但可惜學術不足,故而張詠見寇準時言霍光傳不可不讀。寇準當時不解,回去讀書見‘霍光不學無術’之語,方知張詠之意。”
“卿有大才,亦有學有術,勝過寇準多矣,在伐夏之事上 章越在主張伐夏之上一貫主張緩攻淺攻,但天子要急攻猛攻,所以他才退出中書。在這個事上天子已不信任自己,所以章越退一步,讓天子用他覺得可以信任的大臣。
章越道:“臣愚鈍,在此事上臣不敢言語。”
官家則道:“此番三路伐夏,三路皆捷,卿既早已知之,為何勸朕不可伐之?”
章越道:“三路皆勝乃臣意料之中。”
“其一夏人野戰并不如我,以往勝我,皆知誘我出塞再聚而殲之。此番伐夏,兩軍對壘夏斷不如我。”
“其二這些年陛下勵精圖治,西軍厲兵秣馬,又兼有種師道,種諤,劉昌祚等名將相佐,勝之不難。”
“其三乃西夏內有不和,夏國主與梁太后梁乙埋爭權,出兵之初必號令不一,無法整齊,故給了我們可乘之機。”
“所以臣料三路告捷,非臣未卜先知之故。”
官家有些明白了,他道章越有何之能,原來也并不在他意料之外。這些年西夏戰力下滑,宋軍戰力上升,此乃不爭之事實。難怪章越能未卜先知得出如此判斷。
官家問道:“卿以為三路告捷后,下一步當如何?”
章越聞言道:“臣……”
官家道:“你我君臣之間,言之無妨。”
章越道:“見好就收,熙河路與涇原路取鳴沙后,在此立寨設防,至于鄜延路以收取夏州、綏州、銀州、宥州、石州為止。熙河路則以收取蘭州為止。”
有一句話,章越沒有說出來,如此便沒有喪師覆軍之危,縱有小敗,亦不致有大敗。
章越想要說,但最后沒說出。
說白了就是宋軍的后勤補給不行,只能進行禮拜攻勢,前面勝不出意料,一旦超過必要的天數就撐不住。
而西夏一開始被打蒙了,后期針對宋軍大縱深防御弱的特點,斷其糧草,騷擾補給,宋軍則必敗。
所以章越一直主張要淺攻,打一段停一段。
官家道:“卿所見朕會考量,朕已命熙河,涇原,環慶三路保王中正一路兵馬后勤,又讓河東,鄜延保障高遵裕一路兵馬。”
“必不會有失。”
章越看天子就知道他又沒將自己的話聽進去,只能道:“陛下,種諤輕易冒進,不可授他便宜行事之權!”
官家笑道:“朕知道了,卿的身子近來如何?”
章越道:“臣之咳疾尚未痊愈!”
官家聽明白了章越的言外之意道:“也好,卿好生休養,朕過些日子再來探望卿家!”
說完官家就起了身。
這是拿我當謀士來用了…章越則道:“君恩深重,臣肝腦涂地亦無法報答。”
章越與一家人一起親自送天子出府,但見府內府外甲士撤離。
而到了府門之前,圍觀目睹天顏的更是人山人海,眾人皆稱贊天子禮遇宰執之盛!
恐怕普天下也沒有幾個宰執,能得天子親臨探望視疾了。
當即御駕離開,章越目送御駕心道。
他知道天子的發心是好的。
譬如王安石,司馬光諸臣之發心,二人何嘗不是為了天下,為了社稷,為了百姓,但為何二人會南轅北轍,水火不容呢?
但天下之善惡是非,實不可只問其心啊!歷史上這般的事太多了,一句發心是好的,便可以免去錯誤嗎?如此說來王莽也可以稱是圣人了。
回府時章丞看章越憂容滿面不由問道:“爹爹,陛下親顧茅廬,君臣恩遇至此,古今沒有幾人比得上爹爹了。”
“為何爹爹仍是如此憂慮?”
章越聞言苦笑道:“到了我這一步,又豈是為了個人榮辱而憂。”
數千之里之外,當天子親顧茅廬問策于章越時。
西夏朝堂。
梁乙埋,梁永能皆敗軍而歸,李清不言語,他心道早依我說來,早割讓了定難五州,便不會有此事。
坐在李清之后的國主李秉常默然不語,梁乙埋,梁永能慘敗后,繼續主張對宋作戰的將領不僅沒少,反而竟紛紛請戰。
梁乙埋道:“如今之策,唯有再向大遼求援!只要皮室軍一到,宋軍必連夜卷甲而逃。”
李清道:“不可,這些年遼國借觀禮為名,數次打探我國路徑,其意昭然若揭。遼國不可信。”
梁乙埋道:“陛下,如今唯有大遼能救我。”
李秉常從善如流地道:“知道了,朕以駝馬進貢遼國,請遼主出兵來援。”
被種諤殺得大敗的梁永能道:“陛下,如今已是探明,鄜延路方向東朝有十幾萬兵,還有兩倍以上的民役。”
“至于涇原路,熙河路加在一起不到十萬,兩路都是沖興慶府而來。”
“當怎么辦?”
這時一位老將步出道:“陛下,東朝兵勢極猛,我看不如不拒之,只要堅壁清野,縱其兵馬深入,然后我們聚兵馬于興靈二州,以輕騎抄掠其糧道,東朝諸軍無食,可不戰而困。”
梁乙埋,梁永能皆道好。
“還是這老辦法可用,當年我們不敵宋人,便用此法。”
李清質疑道:“可涼州,蘭州正遭南人,青唐圍攻,如今棄了怎么辦?”
“顧不得那么多了,先殺破了當前東朝兵馬再說,”李秉常拍案而起道:“立即傳令調十二軍監司兵馬及桃堆精兵,全部來援興慶府。”
眾將見了國主雖年輕,倒也富有決斷。之前一直說他一意親善宋朝,但大時候還是能把得住的。
夏國在初期被宋朝打蒙了之后,迅速調整戰略。
從原先據敵國門,先破一路,立即轉為堅壁清野,放棄外圍,將重兵集結于興,靈二州。
于是宋軍鄜延路軍進兵極順,一舉克復了幾乎淪為空城的夏州、綏州、銀州、宥州、石州。
高遵裕大喜立即向奏捷,自己盤踞兵馬鞏固數州,而讓種諤進兵興州!
而熙河路,涇原路兩路兵馬也在鳴沙會師,并發現了西夏兵馬窖藏了軍糧幾十萬,頓時一直困擾涇原路宋軍的軍糧問題也解決。
王中正則繼續北上,依計劃攻打西夏重鎮靈州!
一時西北前線捷報頻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