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與章越一并來至崇政殿正殿。
對于這崇政殿,章越非常熟悉,當年此殿名為講武殿,后來為了政治正確改名。
當年殿試自己便在此殿兩廊答題,之后殿試唱名以及御試也是在此。
章越入仕后第一個官職崇政殿說書,也是在此沾光。
如今崇政殿正殿上正是那幅熟悉的陜西五路地勢圖。
這張地圖也代表了官家的決心,原先此圖并不放在此處,但自熙寧九年起便擺在此處。
將殿試等其他場合都移作別殿,崇政殿內唯獨與宰臣們商議兵事時使用,倒是恢復了當初‘講武殿’的功能。
而這一幅陜西五路地勢圖,代表了天子心心念念所在。
現在作為涂色塊狂人的官家已經將熙河路和秦鳳路那一面的色塊幾乎涂滿了,而中央赫然最顯眼的乃西夏的興靈腹地。
而從北面至南面分別是大宋的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
章越手持木杖對官家道:“陛下請看,夏國之右有兩個經略使路,夏國之左有四個經略使路。”
經略使路的設置是有講究,為什么是五個,不是三個,四個或者六個,七個。
因為一個經略使路對應西夏一個對宋進攻方向。
所以理論上宋朝對夏進攻方向有五個,分別是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過去還有一路是秦鳳路,但隨著章越對熙河路的突進,秦鳳路如今已被熙河路包括在內,已經不與西夏接壤了。
所以說六個經略使路,對應的是五個西夏對宋朝的進攻方向,或者說宋朝對西夏的進攻方向。
“原陜西路地勢破碎,溝壑縱橫,唯有通過河谷川地往來。鄜延路沿洛河,環慶路沿馬嶺水,涇原路沿涇水,秦鳳路則是渭河。”
“各路之間有山川阻隔,如子午嶺遮擋在鄜延路和環慶路之間,六盤山和隴山阻擋在涇原路和秦鳳路之間,唯有環慶路和涇原路交通稍便。因陜西各經略使路都是沿河谷而設,所以便是一個長條形。”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不由感慨什么叫專業的人辦專業的事。
陜西,河東諸路仿佛在他掌中一般,章越道:“陛下,地圖絕不可這么看,但繪之沙盤,并以比例模擬出高低之差,方可一覽無遺。”
陜西四路軍事地圖一定要沙盤才能看,地圖上直接不足一里的兩個點,但需要繞過一條河谷走幾十里才能到達。
所以整個陜西與西夏的態勢就是一橫數縱的態勢,這個橫就是橫山,縱就是被河谷山脈分割的各個經略使路。
一旦西夏出兵,各經略使路只能各自應戰,其中以鄜延路壓力最大,也是宋軍重兵設防的地區。
所以宋軍長期以來的思路,就是奪取橫山,使縱向各個經略使路貫連起來,避免被西夏各個擊破,如此進可攻退可守,西夏也就不足以患了。
章越說到這里分析的差不多。
章越對天子道:“陛下,臣以為如今攻夏有上中下三策!”
古代謀臣都喜歡獻上中下三策,史書如此記載二十九處。
為什么謀臣都喜歡獻三策呢?
網絡有段子是這么說的,上策是推薦配置,中策是最低配置,下策如果你一定要這么干,這里有個風險免責協議,你先簽一下。
而歷史告訴我們納諫者常常都不會選上策,大多選下策,也就是‘無視風險,繼續安裝’(你懂的)。
當然官家不可不知道什么是上中下三策,龐統為劉備謀西川,司馬懿料公孫淵,李密諫楊玄感,都是這般三策。
這時候官家道:“以卿所見,朕命五路經略使各出一路攻夏,使西夏首尾不能相顧,卿以為如何?”
章越面對官家直接道:“陛下,此乃下下之策!”
兵法上為何都要講分進合擊,而不是一路平推,以避免‘管伱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窘境。
很簡單的道理,分進合擊的后勤補給壓力是最小的。
五十萬大軍一路出和五個十萬大軍五路出,前者的后勤補給壓力是后者的數倍,而且呈幾何增長。
歷史上五路伐夏便是如此梭哈,五路全是主攻一起上。
章越直接否定了官家歷史上的決策,此乃下下之策,連下策都不在考慮之內。
官家聞言滿臉窘迫,最后道:“諸執政中唯卿對軍略最熟,還請卿言無不盡!”
章越道:“臣之上策,乃出熙河,聯絡青唐,蘭州回鶻,奪取蘭州,涼州后,截取西人貿易,以利我之市易。”
“此舉拊西人之后背,困絕其經濟,不出數年西賊國內必亂。”
官家搖頭道:“此法太慢,最快是何策?”
章越道:“最快是下策,經略橫山,先城于銀州,次城于宥州,再城于夏州,北城于鹽州,取烏,白二池鹽利,漸次進取。”
官家道:“此法似可行?”
章越道:“從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出兵攻夏都要經過茫茫之旱海,經過杳無人煙之處,補給極難。”
“即便攻下亦不能守,就算建筑堡壘,亦是路途極漫長,不僅要大起夫役,又有糧道被抄掠之危。輸糧于內線,糧道民役安危無憂,出于外線,沿途需設兵駐守難以照管,不僅需重兵守護,且設堡立鋪站站遞運,且極耗民力物力財力。”
歷史上的五路伐夏之敗,就是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三路后勤補給不力,還帶崩了涇原路。
章越道:“陛下,臣觀從慶歷以來,王師與黨項大小數十戰,只要內線作戰,我便贏得多,但外線作戰,我便贏得少。”
“當初為什么章楶當初能有洮水大捷,因為宋軍是內線作戰。故王師在補給線,后勤沒有問題下能贏。”
縱觀宋朝與西夏戰爭,還是勝多負少,這說明黨項兵沒那么強。
但宋軍大敗幾次都是外線作戰。
章越所獻的下策,便是進筑橫山沿線。
官家道:“那么中策呢?”
章越道:“陛下,諸路唯獨涇原路和熙河路路途稍緩。涇原路為溝通秦鳳路和環慶路要地,其州內之城都沿涇水分布,蕃部繁茂。本路從帥府渭州西行至鎮戎軍,此地乃昔日平涼郡,乃與西夏沖折交兵之要地。”
“出鎮戎軍沿葫蘆川河而下,經過蕭關可至黃河南岸之鳴沙,待黃河結凍之時,東北行百余里即至靈州,以覆賊穴。此路雖是稍遠,但川原寬平,草豐水美。”
“臣之中策便是全力支援涇原路錢帛,芻粟,再以河東,鄜延,環慶,熙河四路揚聲攻擊,每路出步萬余,騎六七千足矣擾敵,亦不害輜重,最后合重兵于涇原路,渡黃河直搗巢穴。”
官家聽了問道:“此路需多少錢糧?”
“此一路也需鋪設城壘最少需十五城,所動員的人力物力不在進筑橫山之下,但風險較小。”
這就是章越的中策,也就是‘最低配置’。
上策是取涼州,蘭州,窮敵拊背之策,如同掐住了西夏的喉嚨,讓對方一點一點斷氣。這也是我原本的打算。
下策是進筑橫山,其中風險已和你說清楚了,但我是非常不推薦的。
但官家此刻聽來卻是這樣的,上策他是肯定不會接受的,所以對他而言真正可以施行的其實就是中策和下策。
實際上章越的建議是中策。
從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出兵攻打興靈二州,都要顧慮補給線太長的緣故,而且要經過不毛貧瘠之地。
而出涇原路雖然也要筑寨修堡,但補給線相對較短,而且經過的都是水草豐茂之地,還可以招撫當地的蕃部為我所用。
中策當然也是五路伐夏,但比起胡子眉毛一把抓,改為一路主攻,其余四路佯攻。宋軍主力出涇原路。
在五路伐夏失敗后,李憲就建議從這條路從兵,但官家不聽而是選擇在橫山方向筑永樂城。到了紹圣四年,章楶任涇原路經略使時,從鎮戎軍出兵在葫蘆川河附近筑平夏城,以此為中心襲擊西夏。
此舉令西夏人大驚失色,稱奪我飯碗,田地都被漢家占去。
于是梁太后帶著兒子率軍大舉來奪平夏城,之后有了宋朝對西夏最大的勝利平夏城之戰。
此戰之后宋軍全面占領了天都山和葫蘆川沿線,西夏幾乎不能再戰,哀求遼國調停。時任宰相的章惇主張趁勢滅夏,但宋朝懼怕遼國威脅,不得不罷兵。
事實證明在后勤小的方向上,宋軍是可以勝過西夏的。
章越本打算攻下涼蘭二州后,再從涇原路出兵與西夏決戰,但官家的下下策及下策,迫使他將此不成熟之論提前拋出。
所以說既沒辦法實現上策,自己也不接受下策,從涇原路出兵的中策,也就是最低配置。
王安石為拗相公,他為相后,都是迫使官家都要接受的建議,否則就拿辭相威脅。
但章越在執政上并非如此,官家要真不用我的建議,我也不會與你一拍兩散。
當然章越可以憑著反對五路伐夏的建議,等宋軍兵敗后回過頭來證明是自己對。好比司馬光什么事都不干,最后居然一路政治正確,成了熙寧元豐之后的最大贏家。
此舉于自己最有利,然對國家最無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