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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
開封府的百姓還在沉浸在過年的喜悅之中。
正巧這時一場春后的新雨,如甘霖般降臨大地,令百姓們更添幾分喜慶。
在平定青唐的次日,韓絳率領百官道賀。
天子御正殿接受了百官的道賀,當殿宣布章越除拜資政殿大學士,建安郡開國公,禮部尚書;章楶加樞密直學士,簽書樞密院事進京。
押解阿里骨以及被俘的青唐首領百余人進京。
章越因定策之功再賜金百兩,錢百萬,絹一千匹。
章楶賜金五十兩,錢五十萬,絹五百匹。
至于其他有功將士封賞由兩府宰相商議后,再仔細奏來。
官家出手非常大方,深知‘有大賞方有大功’的道理。
在資政殿中。
接受兩府朝賀后,官家召兩府宰執,翰林學士議事。
樞密副使曾孝寬言道:“陛下命臣將阿里骨進京之事告知了西夏使節李清后,李清當即驚惶失措,雙眼失神了許久。”
“最后讓臣稟告陛下,明日回西夏復命!”
官家聞言大笑道:“李清十余前遞國書,何等猖狂囂張,如今狼狽而去,真是快意。”
“痛快,痛快!”
聞言一旁馮京露不悅之色。
薛向道:“陛下,如今西夏已遠非昔年李元昊,李繼遷時之強,這幾十年西夏國主大興土木,營造華池高殿,其宮殿極盛,西夏上層奢侈縱欲無度。”
“其昔時精銳步跋子,鐵鷂子于洮水一役覆沒大半,今不足為懼。”
官家聞言點點頭。
宋軍如今對夏第一次具備了戰略優勢。
馮京道:“陛下,從橫山正面攻夏,有七百里瀚海,焉有糧可取?”
章惇道:“啟稟陛下,可以因糧于敵。”
馮京斥道:“大言不慚,游牧之族焉有屯糧?”
章惇面露譏色言道:“樞密使有所不知,西夏經四世經營,已非家徒四壁可形容。興靈二州有黃河環繞,引水灌田。李元昊在時,又疏通古渠,營建有昊王渠,灌溉良田十萬頃。”
“七里平山上有谷窖百余所,鳴沙州‘御窖’藏米百萬石,賀蘭山以北‘攤糧城’,皆西夏屯糧之城,何說無糧?”
章惇言辭中那等目中無人的驕狂之色,令馮京氣不打一處來。
官家大喜,對章惇投以青睞的目光。
章越心道,新黨以呂惠卿,章惇政見為首,即是從橫山進攻西夏,但歷史證明這條路已是走不通。
否則日后呂惠卿也不會改口了。
但現在官家,呂惠卿,章惇等一致相信從橫山正面,沉醉于畢其功于一役的夢想中。
章惇道:“陛下,臣愿向陛下保舉一人!”
“卿且說來?”
章惇道:“前熙河路經略副使王韶,此人論兵論膽識都是出類拔萃!”
章越聽了心道,王韶與自己不和,自己數度壓他,章惇還要保舉他。
官家聞言笑了笑,看了殿下的章越一眼道:“王韶是人才,不過犯過罪,且擱在一旁。”
章惇仍不知進退地道:“陛下,如今朝廷唯才是舉,豈可以過往名將良才拒之門外。”
章惇再三堅持,勸官家啟用王韶。官家見章惇如此不知甘休笑而不語。
章越則道:“王韶之事,朝廷已有定論,翰林學士不必再言。”
章惇見此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退回班中。
眾官員見此一幕心道,難不成章惇不怕官家,卻懼章越不成。但若是真懼,又怎會推舉王韶。畢竟連官家也礙于章越的面子,也不敢啟用王韶。
韓絳道:“陛下,熙河路經略使一日不可空缺,如今章楶回京,還請陛下速速定下人選。”
章越立即道:“陛下,臣舉代州知州,龍圖閣待制章直出任熙河路經略使。”
章越此言一出,眾官員們都是心底呵呵,難道三個熙河路經路使都要姓章不成。
如今熙河路的官員將士都私下稱章楶為小章經略相公,以與章越區別。
若章直再出任熙河路經略使,這要怎么叫呢?小小章不成?
馮京出班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官家心底也是意許章直這發小出任熙河路經略使,但聽馮京這么說問道:“卿何出此言?”
馮京當殿陳詞言:“陛下,如今青唐已服,當休兵息武,整飭民生,無論從熙河路攻夏,還是從橫山攻夏,其勝算都不過一二成之數。”
“謀之必敗!”
章越側目看向馮京,馮京是聰明人,三任熙河路經略使皆歸章家,意味著章越還要掌控熙河路,以此日后經略西夏。
但更不高興的卻是官家。
官家道:“延州知州呂惠卿言,如今青唐已服,由此路一路兵馬牽制興靈,涼州一線的夏軍,我軍若從橫山正面進取,則勝算有九成以上,卿怎可言一二成?”
馮京當殿問道:“陛下,呂惠卿乃奸邪,其一意惑主,他言九成,便真有九成嗎?陛下便信以為真嗎?”
“臣言一二成已是多了,司馬君實言一成都沒有,陛下又為何不聽?反去聽呂惠卿言語。”
見馮京批評呂惠卿惑主,官家生氣地道:“呂惠卿言辭有所夸大,朕料想過去七成也是有的。”
章越心道,呂惠卿此人看著自己熙河路建功,生怕天子將戰略重心轉移到熙河路,從而忽略了他,所以繼續在官家那鼓吹主攻橫山。
九成勝算?你呂惠卿還真敢講。
阿根廷男足踢國足都不敢自稱九成勝算,呂惠卿居然敢吹九成。
官家對章越道:“卿當年在資政殿議事時,曾言若木征不降,董氈不服,攻夏勝算不足五成,如今木征,董氈皆平之,攻夏勝算則有七成,這話可是卿所言的?”
章越當初開拓熙河五州后,回朝后在資政殿接受王安石所率的兩府大臣問詢,咨以日后攻西夏之事。
當時的言談都有記錄在案,并給天子御覽。
當時自己確實如天子所言的這么說,但自己還有幾句補充條件,官家卻忽略了不說。
現在列為呈堂證供。
章越能說當初是……吹牛的嗎?
章越當時說七成,其實主要目的,是為了忽悠兩府,爭取朝廷資源上的傾斜支持,支持他繼續對熙河路用兵。
至于是不是七成,到時候誰管呢?打得下來再說。
這年頭大臣們吹下了的牛逼,都是數不勝數,為了天子能將攻略西夏的重心放在橫山,呂惠卿都能吹九成出來,章越吹七成,覺得自己已經很厚道,完全稱得上完人。
章越也不想有人事后會拿出來,而且天子居然記性這么好,還將自己吹的牛當真了。
這就是吹牛和不吹牛,章越沒料到自己這么快就把青唐打服。這比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進度,整整提前了三十年啊。
章越頓時埋怨起阿里骨,你怎么這么菜啊!多玩兩年不好嗎?
真的打下了青唐,官家追問自己當初說過的話,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章越要改口的話,那就成了欺君之罪了。
可不改口,仍說是七成。
有這個勝率,天子是可以起傾國之兵伐夏,畢其功于一役的。
若是戰敗,章越要背上超級大鍋。
元絳見章越猶豫,頓時昨日的氣悶舒緩了許多,讓你章三吹牛皮,如今自食其果了吧。
無論如何,章越此刻就是說破天,也無法改口的。
馮京也是一臉凝重,幾乎用眼神質問這七成的話,虧你章三也好意思說得出口。
章越想了想道:“陛下,容臣當殿一試個辦法。”
官家道:“卿且試之。”
章越當即對殿旁侍立的石得一招了招手,石得一也是貴官,天子的眼前的紅人,見章越招手示意,便恭恭敬敬地上前問道:“章大參有什么吩咐?”
章越對石得一低聲說了幾句話。
石得一微微驚訝然后道:“咱家這就下去準備。”
片刻內侍石得一提著一個密封好的木桶登殿,將之交給了章越。
眾人見木桶上只有一個碗大的洞口,但木桶里裝著什么,完全看不清。
章越當即舉起木桶道:“陛下,臣吩咐石得一取了二十個石頭,其中數目不定的石頭涂上彩色。其中到底有多少彩石,這殿中唯有石得一知道。”
“臣與陛下和馮京,今日打一個賭,咱們各自猜猜這桶里有多少彩石,誰接近者為勝!”
官家聞言笑了笑道:“有意思,那朕先猜,有七五成之數,也就是十五顆彩石。”
章越笑了笑問馮京道:“馮公呢?”
馮京道:“五顆彩石。”
眾人聽出來,官家和馮京是以方才所議對西夏的勝率盲猜桶中的彩石。
雖說這二者沒什么聯系,但賭氣的意思很顯然。
章越道:“那臣姑且也猜一猜,臣就猜十顆之數。”
說完章越對另一個內侍道:“先取四顆來。”
內侍聞言伸手從桶中摸出四顆石頭來,但見三顆是彩石,一顆則是普通石頭。
官家見此笑道:“看來是朕贏了。”
章越笑道:“那么陛下還是堅持十五顆了,那么容臣改一改,臣改為十二顆彩石,馮公你可需改嗎?”
馮京猶豫了一下道:“我改為七顆。”
當即章越對內侍道:“再取四顆來。”
但見內侍又取出四顆,兩顆是彩石,兩顆是普通石頭。
章越笑道:“陛下,臣改為十一顆,陛下改否?”
官家聞言略有所思道:“君無戲言,朕不改。”
章越看向馮京道:“馮公改否?”
馮京微微沉吟道:“我改為八顆。”
內侍又從桶取出四顆,但見則是一彩石三普通石頭。
這一回天子馮京章越三人皆不改。
最后章越命內侍將桶里石頭全部倒出,眾人數清楚了一共是十顆彩石,十顆普通石頭。
石得一渾身顫抖,跪下言道:“陛下,臣確實是如此放的。臣……臣死罪!”
此刻沒有人笑石得一,反是官家本人臉色有些不好看。
而殿中沒有大臣言語,特別是馮京也是神色凝重至極,眾人都在細細思索章越方才桶中彩石這則故事的深意在哪里。
章越舉的這個例子是貝葉斯定理。
貝葉斯公式是十八世紀的一個求概率的定理,如今已是大規模運用人工智能等各個方面。
世界上一切事都是概率之事,從理論上說國足也能踢贏阿根廷國家隊,只是一個概率多少的問題。
貝葉斯定理主要用于求逆概率,具體應用類似于上面的桶中彩石。
先拿出一個先驗概率再乘以一個可能性函數。
比如天子說攻夏勝率七成,章越五成,馮京三成,這就是先驗概率,沒有經過實驗,誰也不知道。
除了你將桶里的石頭全部倒出,否則誰也不知道桶里彩石到底多少。
攻夏也是如此,如果宋軍不出兵,否則到底勝算多大,誰也說不準。
除了天子,章越,馮京三人,還有呂惠卿的九成和司馬光的零成,大家其實都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做出一個概率上的判斷。
這叫先驗概率。
大家都在那猜盲盒。
所以先從二十個石頭里拿出四個石頭來看看到底有幾個,什么事情你不試試看,你永遠也不知道結果是什么。
四個石頭里有三個彩石后,得出一個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這就是可能性函數。
你用先驗概率乘以這個可能性函數,用來更正之前的猜測,以求得更接近的結果。
當然一次不夠,還要再來一次,嘗試得越多,越接近真實概率。
所以有BO5,BO7。
先驗就是先知后行,后驗就是先行后知,也是實踐出真知,關于先驗和后驗的問題,哲學上吵了無數年。
此刻殿中皆是鴉雀無聲,章越這個認識是劃時代的,在大多數人還在糾結于變法不變法,攻夏不攻夏的時候,章越站出來說你們都太Low了。
你們這么吵,與在那邊猜盲盒有什么區別。
先驗概率是重要,但我們要提高的是概率問題,而不是站在原地猜對錯。
如何惟精?又如何惟一?
那些官員整天說我干大事而惜身,整天說我左右逢源。
殊不知Showhand是一種智慧,切不可底牌都不看就將全部身家往賭桌上無腦押大。
眼見眾大臣們無一人接得上章越的話,最后官家道:“章卿,其中之意還是由你細細說來!”
章越目視左右,此刻眾大臣們集體啞巴。
章越道:“陛下,臣想說便是‘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
Ps:新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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