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下沉浸在上元節喜慶和收復湟州的大喜。
京中市井兒們爭著游街告捷,宣揚著宋軍勝利的消息。
宋雖給人感覺對外武風不振,但民間百姓卻不同,每年正月與契丹使者比射獲勝的宋朝射手,京中百姓都會遮道喝彩,仿佛對方真替宋朝擊敗了契丹一般。
如今宋軍一戰功成,這等滅國之勝消息傳出,何至于勝過比射勝利百倍,整個汴京百姓都是奔走相告。
健兒們揮動自制的露布,沿街串巷的宣告,但凡兵卒官兵入了飯肆酒樓,都有人爭著會賬,凡有人帶著西邊的口音,甚至連戴著范陽帽的人,百姓們都會爭著圍上去詢問西北戰況。
百姓們不懂得,為啥打下一個湟州,便將整個青唐收入囊中了呢?
不過百姓不計較的,只要是贏了就好,難得高興一回,連咱們官家都難得地吐氣揚眉了一回。
不少老人可還記得慶歷時西賊李元昊是如何欺辱著大宋。
之后遼國又來趁火打劫地增了二十萬歲幣。
正應了那句話,宋朝歷代皇帝仁宗皇帝最是寬厚,待臣民最慈,但被異國欺辱最多。
從熙寧三年至元豐元年,朝廷攻青唐八年,如今終于有了結果了,青唐之地盡數收入大宋。
但凡有些抱負的讀書人,誰不念幾句書生萬戶侯的話;書生們趁著興致,就在酒桌上以碗筷為軍,酒盅為將,用筷子蘸著酒水,比畫著青唐的山川,在那邊興致勃勃地談兵。
也有官員聽說了,則是感慨羨慕這幾年從熙河路出來的能臣名將,年紀輕輕即著青紫,這可羨慕壞了這些白發蒼蒼仍未脫離選海的卑官。
今青唐已定,下面便輪到西夏,這是比青唐更大的漢唐故土。
這一夜多少書生立下投筆從戎的抱負,班定遠我大宋亦有之,怎么能遜于古人。
今夜汴京不眠。
比起百姓們的高興,喜慶,而一眾宰執,翰林學士們則顯得淡定了。
王璉更是直接道:“胡鬧,不查實露布軍情,就憑一個內宦之言,就公布之天下?萬一錯了怎么辦?丟的是官家的顏面,也丟的是我等臣工的顏面,事后如何彌補?到時候連遼國,夏國都要看我們的笑話。”
“區區一個邈川城便攻了近一個月,宗哥城,青唐城都不亞于邈川城,阿里骨手上還有十萬大軍!我看還是不急著道賀。”
章惇道:“可是孫府臺已是公告了,我等還能作何。”
“萬一露布是真,我們又怎可不向官家道賀?遲疑便是罪。”
韓絳以及一眾宰執翰林都遲疑著,收復湟州,生擒阿里骨,董氈歸順的消息確實太震撼了。
即便是對章越最有信心的韓絳,也是抱著將信將疑之心。
當然這樣大勝,他們必須當面向天子道賀,并且次日宰相要率百官向天子賀。
但眼下證據不足,萬一賀錯了,那就是精彩了。
鬧了一個大笑話,那真的是從官家到宰執們的集體恥辱!
正在疑難之時,第二封露布送到了。這二封露布是章楶,種師道聯名發出的。
宰執們都知道,邊將為了搶露布告捷的頭功,都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李憲耍了小心眼,他雖坐鎮在熙州,但一直派人探聽前線的情報,所以等消息一出。不等章楶,種師道他們將捷報寫好,自己就搶先發出。
盡管是二手捷報,但李憲卻趕在了第一個告捷,僅比章楶他們快了一個時辰如此。
章楶,種師道的第二封告捷,比李憲具體多了。
眾宰執們這才明白,為何破了湟州,阿里骨也被擒了,整個青唐都歸順宋朝。
原來章楶,種師道攻破湟州之后。
阿里骨率七萬多的青唐大軍已從青唐城(青海省會西寧)出兵,并已抵至宗哥城(海東市平安區)一線。
宗哥城于湟水上游,距邈川城(海東市樂都區),不過數十里。青唐軍聲勢極大,不用宋軍偵查,都可以看到其前鋒。
宋軍眾將以為攻下邈川后傷亡不小,因謹守城池,不應該貪利冒進。
而這時阿里骨知道邈川城失陷,已是無力回天,青唐合部上下大駭。阿里骨當即派使臣至宋軍營中以割讓渴驢嶺之地以西向宋朝求和。
見青唐請和,并言辭甚卑,眾將都以為可以順著臺階下了。
但章楶反卻命王贍率三千兵進攻。青唐前鋒一觸即潰,阿里骨不得不退守宗哥城。
而半夜宗哥城守將喬宗卻突然打開城門。喬宗出身歷精城喬氏。唃廝啰第三任妻子正是出自歷精喬氏。
后喬氏生子董氈,便是如今名義上的青唐之主。董氈又娶一妻也是出自精歷城喬氏。
喬宗曾做過商人,當年被章越生擒過。之后為章越禮遇,給予自由往來熙河經商權限。喬宗也是暗中往來于章越與董氈之間。還曾作為代表董氈的使節勸章越停止征討鬼章。
董氈之子欺丁為阿里骨所忌,被對方暗害。之后阿里骨以養子身份總領青唐內外大事,架空了董氈。
董氈令喬宗投書章越,愿以青唐歸順的條件,讓宋朝消滅阿里骨。
如今阿里骨退守宗哥城,卻給喬宗半夜開了城門,給城外的宋軍一擁而入。
溫溪心等蕃部首領本就不服阿里骨,眼見阿里骨被生擒,七八萬大軍降得降,逃得逃。
董氈立即獻表獻土歸順宋朝。
確實是一戰而定青唐,使自唐末后淪落數百年我漢人故土從此重歸我華夏!
韓絳,王珪,元絳,馮京,薛向,曾孝寬六位宰執面面相覷,他們看了露布從始至終好似沒什么高明的戰略部署,也沒什么極妙的戰術布置。
邈川城城下宋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攻得異常艱難,幾乎以為要全軍覆沒了,哪知反是阿里骨七八大軍仿佛就如同庖丁解牛般的一日被宋軍拿下。
那可是七八萬大軍,而不是七八萬頭豬啊!
難道章越運籌帷幄早就料到這一切?
此戰并沒什么想不到的高招妙招,但是就是那么水到渠成,最后只能用游刃有余,舉重若輕來形容。
莫非真如官家言,我只可以知章越之深,卻不知其淺。
確認了章楶,種師道聯名軍報,當即韓絳率眾宰執前往宣德門城樓,宰執們向天子告捷之事真的不可怠慢。
宰相稟告完了官家,官家還要告太廟,稟告我大宋的列祖列宗呢。
而元絳,王璉,李承之想到此刻還要去看章越的臉色,那心情簡直了。
因是告捷,宣德門上舞樂奏的是將士得勝歸捷的大鼓,也是為了應景。
官家言語要給章越重賞時,聽著這鏗鏘有力的鼓聲,仿佛看見了在章越運籌帷幄下,宋軍將士席卷青唐,斬將奪旗,高奏凱歌的一幕。
代表我炎炎大宋的朱旗,立在西陲。
還有什么功勞,更勝過復我舊土呢?
我趙頊登基十二載,方為祖宗的江山基業取得了真正功績。
巍巍宣德門,在雄雄鼓聲奏響下,身著華服的六十四名宮嬪們在城下獻舞。
水袖凌空舞動,各個婀娜多姿,所謂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不過如是。
無論誰目睹此,都生出江山美人皆在掌握之感,所謂帝王的豪情壯志,也在于此吧!
左右朵樓的高官貴戚,此刻無不把杯祝酒,開懷暢飲。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
此情此景醉人,可章越非常清醒地起身欲回奏,官家按住他手臂道:“卿且坐下說話。”
石得一等一眾內侍都是屏息靜氣,皆不敢仰頭視章越。
章越重新坐定道:“臣謝過陛下,臣不敢要賞賜!”
“哦?”官家對章越這番言辭一點也不意外,旁人求進,章越反是求退。
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
“何故?卿仔細說來!”
章越道:“啟稟陛下,臣三十有三已拜參政,已是陛下天大的恩典。當初蘇易簡亦不過三十六歲,王沂公三十九歲拜參政。”
官家想到,章越如今也不過三十五歲。
至于出任國朝宰相最年輕乃文彥博,也是四十三歲方拜任。
“再說臣腰間這條玉抱肚乃陛下所賜,臣已是足矣。”
官家仔細一看,自己當年從腰間所解賜章越的玉帶確實系在他的腰間。
卿沒有一日忘了君恩,想到這里官家道:“傾世之功,朕豈無酬。朕……”
這時候,韓絳,王珪二人已率宰執,翰林至。
章越立即起身側立在一旁。
但見一眾紫衣高官道:“臣等為陛下賀,為江山賀,為大宋賀!”
見韓絳,王珪率宰執來賀,官家頗豪氣干云的一笑,大袖一拂道:“昔年打下熙州時,舒國公欲率百官賀,朕不許之。”
“而今朕受卿等此賀!如孫永所言,朕還要告太廟!”
韓絳道:“陛下,日后青史為著,此定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王珪道:“陛下一掃西邊,威震西域,此時此刻,萬眾齊聲正頌揚陛下不世功業!”
官家聞言暢懷大笑。
樂師使錘鳴奏著編鐘,發出黃鐘大呂之聲。
宮樂之中,官家道:“多賴章卿之勞。”
“章卿以書生知兵,誠為不出之才。而謀必勝,攻必克,本朝文臣籌邊,功未有過焉者也。”
“加章越為資政殿大學士,建安郡開國公,禮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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