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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四章 天下拜托章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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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有二等,一等是贏家通吃,還有一等是相互妥協。

  中國自秦以后,兩千年來政治大多都是贏家通吃。輸的人不僅失去政治前途,甚至性命也是不保。

  蔡確被貶嶺南,就是相互妥協失敗,轉為贏家通吃。后來章惇主政的新黨,之所以對舊黨趕盡殺絕,既是章惇性子使然,也有不得已的成分。

  底線一旦被破壞,雙方只有比誰更沒有底線了,誰更沒有人性。

  政治斗爭的慘烈,后世的電視劇描述夠多了,沒有什么可值得吹噓的。失敗的后果,輸家是承擔不起的。

  因疵知王安石要彈劾自己,章越心想對方真會如此嗎?

  章越決定親自去問一問,如果確認是真的,就立即面君。

  彈劾之事,沒有別的技巧,誰先往誰的頭上扣屎盆子,誰就占據了先手。你事后彈劾對方,就成了栽贓。

  當然給王安石打招呼,面君的效果就打了些折扣,但不會差得太多。

  章越相信不要將人想得太好,也不要將人想得太壞。

  當然政治斗爭中,經常有人掌握對方彈劾自己之事后,提前動手,反敗為勝的案例。

  譬如呂嘉問得知呂公弼要彈劾王安石之事,提前將此事告知王安石,結果導致呂公弼大敗。

  章越抵至王安石府門前時,王府的門吏看見有車駕至后上前詢問,當得知是章越親自到來之際,對方大吃一驚。

  似章越這般重臣很少會突然來訪,都會提前通知,這突然來訪著實罕見。

  章越下了馬車,便在王安石府門前等候。

  片刻后,門吏前來稟告:“丞相請章相公入內。”

  王安石正親自端藥給王雱服之,王雱嫌藥熱,王安石細心地呵氣吹之。王安石不會服侍人,動作稍顯笨拙。

  “再多服幾帖藥,過了此春,想來可以痊愈了。”

  王安石言道。

  “是,大人。”

  王雱完也不自然地別過頭。

  正在這時下人稟告章越求見。

  王安石聞言有些驚訝,但王雱卻是神色巨變。

  王安石起身對王雱道:“我去去便回,你且歇一歇。”

  完王安石大步離開,而王雱臉上的陰郁之色更重。

  王安石來到外間,看到了章越道:“度之,來得何事?”

  章越聽王安石此話,言語中似有幾分平淡,心想有什么事,你大可與我直,何必出此下策。

  章越平抑著心底的情緒,但對方畢竟是丞相,自己一開口便指責對方,就成了興師問罪。

  章越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章某得了一副楊凝式的真跡,不知真假,特來給丞相一鑒!”

  聞章越之言,王安石點點頭,隨即道:“度之,先坐下話。”

  章越點點頭在王安石下首椅子坐下,從始至終不露絲毫慍色。

  王安石看了章越送上的楊凝式真跡看了看道:“應是真的。”

  章越喜道:“真的就好,章某正好借花獻佛,送給丞相。”

  在當時楊凝式的真跡與顏真卿可以并稱。

  王安石搖頭道:“度之,仆不能收。不是不好,而是仆薄楊凝式為人,此馮道之輩矣。”

  章越訝道:“丞相不喜楊凝式我知之,為何又薄馮道?”

  王安石問道:“不曾薄之,此事我還是聽歐陽文忠的,宮里頗有人言五代時事,一人言馮道當時與和凝同在中書。”

  “一日和凝問馮道,公靴新買,值幾何錢?馮道舉左足示之道,九百。和凝性子急對左右道,為何吾靴用一千八百?頓時和凝怒斥左右。”

  “過后馮道舉右足道,此亦九百。之后哄堂大笑。你馮道為宰相如此,如何能鎮服百僚?所以旁壤馮道只能為太平時宰相,不能用于救時治亂,就像參禪的僧人用不上鷹犬一般。”

  章越聞言笑了,王安石這話似乎有點諷刺的意思。

  王安石問道:“度之難道推崇馮瀛王?”

  章越道:“略有,我想丞相薄馮道,楊凝式可能是他們依阿詭隨,馮道事四朝十一帝,不能死節。但我聽聞后晉之末,馮道為宰相,當時后晉與契丹交惡,后晉命馮道選人出使契丹。馮道卻云,臣自去。當時舉朝失色,以為馮道此去如羊入虎口。但馮道卻從遼國生還。”

  “耶律德光入汴梁時,又是馮道一句話活了萬千中原子民。”

  “這樣的人恐怕不是隨波逐流之人,而是孟子口中所謂的大人也!”

  “丞相知道章某不擅詩,但馮道的詩雖淺但近理。譬如‘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還贏須知海岳歸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特別是這句‘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所以章某素信章某以誠待人,人亦不會負己。”

  王安石聞言驚覺問道:“章公何必如此言語?”

  章越起身向王安石一拜道:“章某性命懸于丞相之手,丞相為何故作不知?”

  王安石問道:“真是不知。”

  章越問道:“鄧綰,呂嘉問欲害章某,丞相難道不知?”

  王安石愕然片刻,然后對下壤:“立即喚大郎至此!”

  “不用,孩兒已在此了。”

  完一人掀簾而出,正是王雱。

  章越看去但見王雱容貌枯槁,一看就知道其時日無多。

  王雱對王安石揖道:“大人,是孩兒假借你的意思,授意鄧綰,呂嘉問彈劾章度之的!”

  王安石聞言滿臉驚諤。

  王雱對章越道:“此事乃雱為之,與丞相無干。章相公,你可知我為何非要除掉你?”

  章越道:“章某自問從無得罪大郎君的地方。”

  王雱點點頭道:“不錯,你確實沒有得罪過我。”

  “但他日違新法之人,必是你章越無疑!”

  章越道:“我從未有過此。”

  王雱對章越道:“章相公,還記得當初我到你府上曾言,下有陰陽二氣,陰陽二氣激蕩時會有沖氣,那么沖氣要么消亡。”

  “你既不支持變法,他日必反對變法。無論你什么修改新法,但稍稍修改的新法,還是當初新法的嗎?”

  “他日借新法之名,行廢除新法之實的必是你章越。”

  章越聞言不由氣笑。

  他看了王雱一眼,他如今身份不屑與對方解釋,他向王安石道:“若丞相質疑章某,章越愿辭去參政之位!”

  王安石見此則道:“章公,仆與你政見雖有所出入,但亦不太大。你的‘用織之論,對仆也頗有啟發。此際不必辭相!”

  王雱則道:“大人,章相公并非出入,而是南轅北轍!若日后他為政,新法將毀于一旦!”

  王安石道:“你莫要再言!”

  章越對王安石道:“丞相,章某今日來意已明了,鄧綰,呂嘉問彈劾雖不是丞相授意,但趙盾趙穿之事,章某無話可。”

  春秋晉國時晉侯無道,執政趙盾屢屢勸諫,結果被晉侯派人刺殺。

  趙盾當即就跑,跑到國境邊上后,聽晉王被其弟趙穿殺了。于是趙盾回到晉都繼續當執政,哪知史官董狐卻書道‘趙盾弒其君’。

  趙盾聽了立即跑去問董狐,明明不是我殺的晉王,你干嘛把罪名安我頭上。

  董狐正色道,你是正卿,既然逃亡,不逃離國境,如今回來了。你身為執政,對趙穿弒君沒有半點處罰的意思。此事不是你干的,還是誰干的?鍋必須由你來背。

  章越言趙盾趙穿之事言下之意,就算你王安石不知情,但你王雱干的與王安石干的有什么區別啊?

  王安石聞言看了王雱一眼。

  王安石對章越道:“今日幸虧章公事先得知此事,才令犬子沒有鑄成大錯!”

  “仆可以向你保證,鄧綰,呂嘉問二人絕不會彈劾于章公!以后也不會再有!”

  “相信仆的話,鄧綰,呂嘉問還是不敢違背。”

  王安石對王雱道:“你先退下,以后不要過問朝中之事了。”

  王雱見王安石對他流露出失望之色,從到大都沒有如此過。王雱依言向王安石行禮離開。

  走到自己臥房時,猛然胸口一痛,一口血噴出。

  王雱用袖子一兜,看著殷紅的鮮血不由慘笑。他性子也是極硬也不喊人來醫治,依著墻緩緩坐下,兩道淚水從面而下。

  王雱離開后,王安石對章越道:“今日之事是犬子之過,也是仆教子無方,如今向章公賠不是了。”

  章越忙道:“章某方才莽撞孟浪,還望丞相恕罪!”

  王安石對章越道:“雱兒自有心疾,我請一位名醫看過,曾言活不過三十歲。”

  “我記得他少時沒這般偏激,遇事反而不敢言語,我對他心疼,素來照顧,從來不肯輕責一句,心想讓他快快活活的了此一生。”

  “他是極聰明的人,什么事都一學便知,聞一知十。當年我也不如他聰明。可惜,可惜,實沒料到最后……”

  王安石頹然地揮了揮手道:“不這些了,你今日來此能問仆,而不是先面君。著實挽回了仆和犬子的名聲,足見你是真君子。”

  “而君子易退難進,故而你要辭相時,仆才出聲挽留你。仆要退了,此去鐘山再也不問世事了。”

  “而以后這下就拜托章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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