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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六十四章 不爭一城一地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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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茂山。

  此處乃北岳廟所在,當年遼軍入侵時,曾令此遭到兵火,后太宗皇帝下令重修了北岳廟。

  到了后來韓琦以資政殿大學士,差充定州路安撫使兼兵馬總管兼知定州,又重修了北岳廟,如今留下碑石在。

  今日章越至北岳廟睹此韓琦親手所書的石碑,不免睹物思人。

  韓琦當初任定州安撫使時,先后經歷好水川,慶歷新政的失敗,到這里也是頗有整軍經武之志。

  到了后來王安石變法,韓琦判大名府時,卻又改變了念頭。

  當年太宗,仁宗皇帝多次抵至大名府田獵作了御詩幾十首,后被賈昌朝刻在石碑上,這些御詩都是興志討北的內容。

  韓琦看了就命人將這些石碑藏起來,后有善于揣摩圣意的人將此碑文臨摹下,進呈給官家。韓琦嘆息道,我難道不知道這樣做嗎?我就是怕天子看到了,他正是要銳意平定四夷,這才萬萬不可讓他看到。

  對于韓琦章越是佩服的,但對于韓琦先后的態度,他是不太認可。

  到了北岳廟后,章越的上百名侍從則皆散在廟外駐扎。

  章越如今將談判之事都丟給了韓縝,李評,自己作了甩手掌柜。他本欲只帶數人微服來此,但是呂公孺不肯一定要派兵來護衛。天子圣意難測,遼國咄咄逼人都令章越有些頭疼,故而他才不在真定府坐鎮,到了北岳廟中尋個清靜。

  但到了他這個位置,也是欲清凈而清凈不得。

  廟祝聞相公竟然到此也是嚇了一跳,趕緊接待,但章越吩咐他們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蹤,故而廟祝便依言封廟,不讓任何人前往到山上拜訪。

  這時候也不是進香的旺季,所以也沒有造成太多的麻煩。

  山下有數個村莊,當地官府也只是告訴他們寺廟封閉數日,不讓人打攪,所以也沒有驚動太多人。

  就在宋遼使團相互唇槍舌劍之時,整個真定府除了寥寥數人以外,誰也不知道宣撫河北,河東兩路的宣撫使章越此時此刻竟一個人悄無聲息地住在北岳廟附近。

  章越也沒住在廟中,而是在廟旁尋了一個巖洞住下。

  這巖洞以往聽說有不少修道之人來此參禪悟道,還曾有高僧在此面壁打坐數年。

  巖洞附近山木環繞,山下有一條小溪,上面架著一個獨木橋,這是唯一的小徑連通世外。

  章越一個人住在巖洞之中,在這世外桃源之地,細細思考如今宋遼大計。

  當然也不是全然與外世隔絕,每日有人送兩餐,此外河北河東兩路的任何軍政消息,京城至宣撫司往來公文以及私信,甚至進奏院的邸抄也是毫不間斷地抄送至巖洞之中。

  章越會巖洞中作出披示。

  章越素來好放權,宣撫司里的蔡京,蔡卞兄弟二人都可以獨當一面,徐禧,童貫,陳睦也各有所長。

  徐禧長于軍事,陳睦長于外交,童貫長于情報。

  特別是童貫給了章越很多驚喜,童貫不僅搞情報的一把好手,而且善揣摩人意。童貫給官家寫密奏時候,總是先給章越過目。童貫說自己的大老粗字都不識幾個,讓章越給他改一改。

  有他們在,章越也是樂意放手。

  更不說京里還有岳父,蔡師兄等一干人罩著。

  到了他這個位子,更應該從大局全盤來考慮問題,而不是插手具體之事。用王安石的話來說,就是省細務乃可論大體。

  正因為如此,章越不是在宣撫司里表現得自己多忙多忙,如何殫精竭慮為國操勞,學諸葛亮那般事事過問,而是將事情交給信任的人后,自己去謀劃全局。

  現在唐九和張恭帶著人把住了出入巖洞的唯一之路,任何人都不得打攪,甚至當地官員想要上山見一面也被謝絕了。

  讓章越有了足夠清凈能夠思考問題。

  當然對于巖洞章越也很滿意,雖說北地春遲,山居要加著厚衣,但這郁郁蔥蔥的景色,仿佛讓他回到了建州老家里。

  章越在常常在洞里沏茶自斟自飲。

  他不喜吃團茶,喜歡吃草茶,就是直接沖泡的那等。從這點上,他和呂惠卿是京里為數不多喜歡吃草茶的官員。

  章越一面喝著茶,一面仰躺在榻上。

  榻旁安了一個書架,書架上都是十七史典籍,此外再加上兩本歐陽修編撰的新五代史,新唐書。

  這是他走到哪帶到哪的典籍,盡管以他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些書早已是倒背如流。

  每當他遇事不決的時候,就喜歡隨意抽出一本翻開來看一看,總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啟發。

  如此看書看了半日,章越再走到案邊批改公文,差不多到了飯點,唐九便給章越帶公文信件以及飯食來,再將上一頓的碗筷及批改后的公文帶走。

  章越吃的也很簡單,兩樣素菜一湯,最要緊的是一大碗米飯。這都是北岳廟里日常齋菜,并非大魚大肉。

  章越吃的上面不挑,但要緊的是米飯必須管飽,這都是當年與郭林一起抄書時緊衣縮食留下的后遺癥。他的飯量特別的大,即便錦衣玉食多年了,還是這般。

  清淡的飲食也讓章越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思考問題。

  現在宋遼交鋒,這博弈談判的勝負不在于真定府的使節團隊的嘴皮子上,而是在兩國國力,意識形態的全面較量。

  用句話說一直勝利的球隊不會改變戰術,直到失敗為止。

  章越向來是主張通過談判或小規模的戰爭,進行博弈,彼此斗爭,要視此為常態,最后通過外部推進內部的改革變法。

  道理說一萬次,自己吃虧痛了一次有用。用自家族叔章得象教育富弼,韓琦的話來說,看見小兒蹦蹦跳跳自己從不呵斥,等到他們頭撞墻了就懂得聽話了。

  王安石調一天下,鞭撻四夷的策略,是通過變法來實現壓制遼國,西夏,再通過與遼國,西夏的博弈意識到不足,再反過來推動變法。這是一個內外循環的系統。

  最要緊最要緊還是自己要強,要敢于主動競爭,通過外部的壓力,不斷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所以章越對官家向遼國認慫,再全力對抗西夏的做法嗤之以鼻。壓制西夏,遼國不是目的,等國家強大了,這些也只是順手的事。

  與對遼國談判可以輸,但輸了也要得到什么,就是要讓上下意識到哪里不足,繼續深入變法。仁宗皇帝也是對西夏作戰吃了大虧,才開始慶歷變法的。

  譬如現在在對遼國的對抗中,河北兵馬已是注重其騎兵裝備,并整肅了多年散漫慣了的軍紀,沈括改革軍器監的事也很順利,騎兵的克星神臂弓也得到宋朝軍方一致認可。沒有這一次機會,章越不可能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

  躺平絕不可取,但與遼國開戰也不可取。

  一旦宋遼全面開戰,不僅西夏要趁虛而入,變法也要中斷。這個后果誰也承擔不起。

  章越通過另一個時空歷史得知,遼國確實沒有出兵。但是他不敢低估了遼國下場的決心,耶律洪基是不愿打,但不等于他不敢打。

  一旦遼國發現他們無法壓制以往向他低頭的宋朝時,他們就會出兵,因為墻倒眾人推。

  官家一直催促章越立即與遼國議和便是如此。

  但議和不是目的,斗爭才是目的,不是說真就稀罕那兩三百里地了。

  想明白了這些,章越便繼續休息。

  山居的生活很好,他已是很久沒有這般明心見性地想過事情了。住在遠離塵世的巖洞中,讓他有等方外之人的感覺。

  他每日一大早就走出巖洞,打來山泉水然后用小火爐燒開,自己給自己沏茶。

  一人一茶對著書,他可以這么坐上一天。

  宣撫司的事,他已經全面丟給下面的人管。

  他敢如此放手,是因眼下宋遼不會開戰,兩邊談判一時也談不出結果,還有就是對幕僚的信任,同時也給他們鍛煉的機會。

  宋遼之爭功夫不在臺面上,而是臺下,拼得是誰更能沉得住氣。

  屈指算來,章越已在巖洞呆了三天了。

  這里的生活,令他心曠神怡,事情也想得更明白了。

  這時候唐九又上來送飯食和公文書信了。

  章越看到書信中有一個用朱筆畫三個圓圈,這是非常緊急的公文,處于優先級的最頂端。

  章越拆了信,然后一面端碗扒飯,一面看了起來。

  書信上言,西夏國相梁乙埋動員兵馬準備進攻陜西二路,同時西夏還得到了遼國的大力支持。

  章越見此當即明白了這一次遼國談判咄咄逼人的原因了。

  此事在章越的意料之中,當然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做好了廟算,將任何可能發生的事都作了事先作了計算。

  正所謂廟算多者勝!

  在熙河路騎兵增援河東時,遼國挑動西夏出兵陜西,此事并不意外。

  這是一個危機,但危中也有機,反過來這也是一個機會。

  如果宋朝在熙河路騎兵沒有回援下,在陜西擊敗了西夏,那么會給遼國和西夏信心上有一個怎么樣的打擊?

  國家全面博弈的勝負,是建立在一次次斗爭的勝利上。

  一次斗爭的勝利所帶來的信心,要遠勝過從談判中到底獲得了多少好處。

  善謀者,爭得是氣勢和決心,而不是爭一城一地的得失。

  如今這一次宋遼博弈的勝負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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