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起居后,不參與奏對的官員陸續退班,而官家退入后殿決事。
王安石跟在官家身邊進入后殿,而吳充,王珪則是回衙。
王安石不離官家左右可以理解,因為作為宰相他要接觸到百官向天子進呈的一切信息流。當然話肯定不是這么說,官家對任何信息進行判斷時,必須有王安石在旁輔助,時時提供參考意見,這也是宰相的作用。
至于呂惠卿亦步入后殿中,也是不離左右。
章越退入后殿,見呂惠卿不走,自己這沈括的條陳倒是不好遞上去。看得出呂惠卿對自是嚴防死守,生怕自己在他不在場的場合向官家告狀。
章越心想無妨,既使今日遞不上去,明日也可遞上去。
所以章越也就耐著性子等著,但呂惠卿卻有些費解,趁著官家更衣歇息,內侍給相公們遞茶湯的空隙,呂惠卿湊過來向章越問道:“度之,今日打算奏何事?”
章越反問道:“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吉甫兄打聽這作甚?”
呂惠卿道:“不過隨便問問。”
二人簡短幾句結束了對話,呂惠卿還繼續示好,遞給了章越一盤棗糕,說自己牙口不好,不吃甜食。
章越看了一眼呂惠卿遞來的棗糕,反手擱在一旁不動分毫。
呂惠卿見了這一幕,反而卻是稍稍放下心來,然后與王安石說了幾句話。
王安石有些心不在焉答了呂惠卿幾句,至于章越和王安石從頭到尾沒有交流過一句話。
殿內三位宰執各懷心事。
一盞茶工夫后,官家又重新升殿,幾位相公立即推了盤食,在廊外等待奏事的官員亦是重新站好。
相公們可以在殿內吃茶,但其他官員們則必須退至廊外,這也是等級分明。
官員們一一遞本子進奏,這時候章越也遞了札子,是對于河北諸路兵馬部署的一些意見。
官家拿了章越的札子給王安石。
軍事上其實是王安石的短處,只是對于人事上有所把控,其余細節的地方就不說話。不過王安石放過,呂惠卿卻提出了反對。
章越奏完后又從另一個靴頁取出札子,說的是熙河路的事,也是相當緊要。
呂惠卿見章越奏完兩本后,仍舊留在殿內不走,也是疑惑。
其余官員奏事后都是離開,但宰執不同,他們可以留在殿內對任何意見建言,除非他們身上有公事在身。
章越實在要留在殿內不走,自己也沒辦法,而且中書里確實有些緊急之事要呂惠卿處理。而呂惠卿見章越遞了兩份奏疏后,覺得不會有第三份奏疏也是作罷。
呂惠卿又站了片刻,最后還是先走一步。
呂惠卿走后,只剩下幾名官員奏事,且都不是要緊事。
而這時章越從袖子縫好的袋子里取出沈括的札子遞給了官家。
官家見章越突然在這時候又遞了一份札子,也是訝異。
章越道:“陛下,這是沈括言若是宋遼交兵,當以弓弩制騎,本朝兵馬素習弓弩,又有神臂弓,床弩這等不世之器,不當以車制騎,而是以弓制騎。而且軍器監的棚車行進遲緩,根本不足以馳騁幽燕,對抗契丹騎兵。”
“他之前曾以此事與呂惠卿進言,但為他所阻,令自己不可聲張。”
官家聽了臉色很是難看,當即拿了沈括的奏疏一五一十地看了。一旁王安石則看了章越一眼。
沈括什么品行,他再清楚不過了。
呂惠卿能讓沈括背叛自己,那么章越也能讓沈括背叛呂惠卿。
官家怒道:“呂惠卿明知以車制騎不妥,為何偏偏要如此建言?”
王安石道:“陛下,之前臣與呂惠卿商議過抵御契丹騎兵時,臣對以車御騎也是贊同的。”
對于王安石出言保呂惠卿,也是章越料到的。
官家點了點頭,繼續看沈括的札子。
在札子里沈括進言說如今軍器監,工匠管理散亂,下面皆有消極怠工或者是粗制濫造的現象,單純憑著呂惠卿當初制定的各種法式,規范軍器的流程是遠遠不夠的,必須進行重新整頓。
以現在河北諸軍而論,尚缺各種弓弩,特別是神臂弓,要想數月內全部打造出來,應付上日后的遼宋交兵恐怕是力有未逮。
在此沈括提議對軍器監的匠人制度進行改革。
如何進行改革呢?
沈括引用了賈誼治安疏里的一句話‘眾建諸侯而少其力’。
這句話在原話里是賈誼勸漢帝實行推恩令,讓諸侯多多的,最后方便管理的意思。
但這里沈括卻參考到章越的意思,提出了另一個觀點。那就是軍器監不直接管理,而是采用周天子管理諸侯的方法來管理軍器監。
給予部分能工巧匠以官員,甚至京官的待遇,然后再通過這些工匠來管理軍器監的制作之事。
用官爵來吸引匠人的加入,只有匠人才能做官,再通過這些做官的匠人來管理軍器監的事。
章越當初看了沈括的札子時,其實有些地方并不太認同。
沈括用匠人來管理匠人的這個思路,他是認同的,但這個制度的本質,說白了就是割韭菜。
但這個辦法能提高工匠的積極性嗎?
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的,因工匠中的既得利益者們,會通過設置一道比較高的門檻,讓后進們必須不斷付出努力,才能躋身既得利益者的行列中。
通過做官來調動軍器監的匠人的積極性,比如發明什么尖端科技或者改進制造流程,從此擺脫匠籍躋身官籍。
官家看了這個意見皺眉問道:“匠人可以做官嗎?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王安石道:“陛下,秦朝便有匠人為官,雖說是低微,可以領爵位。”
“而秦朝制器之強,并吞六國,這是眾所周知之事。”
“至于漢唐時,也不缺乏營造之匠出任大臣之事。”
章越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與契丹交兵利在甲兵堅銳……”
王安石也是表示了贊同。
章越心想,也只有王安石能夠贊同,換了韓絳,吳充恐怕對工匠為官都要反對了。一句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就夠了。
什么是士大夫?那肯定是出身于士的階層,農工商也配與士大夫并列?也配躋身統治階級?
不過官家心底最擔心的莫過契丹騎兵之事,最后在章越和王安石勸說下還是同意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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