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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零四章 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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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的雙親墳塋,自離鄉后被章實遷葬在皇華山山后。

  章越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拜祭,縣令等人陪同章越一并先到了后山。

  章越穿越之后并沒有見過其父母,所以并無太深刻感情,但此事必須要排在第一位。

  章實也絮叨過多次,要章越回去看看。

  章實對父母感情很深,多與章越講起當年之事,章越知道其母楊氏溫婉賢淑,亦甚有主見,而其父乃厚道人,以耕讀傳家,教導子弟們作人的道理。

  章實作為長子聽話孝悌,照顧兩個弟弟,章惇充滿個性,對母親敬重,但楊氏走后便與章家漸行漸遠了。

  不過無論如何說,章家幾個子弟都算成材了。

  想到這里,章越對著墓碑拜下磕了幾個頭。

  拜祭之后,章越便回到原先住的水南新街,現在早已是清水灑街,黃土鋪地。

  以往臭水遍地,爛菜泥濘的街道,如今也是可以容得下腳了,只是街道逼仄如故,而南浦溪依舊不舍晝夜,向東而流。

  嘉右三年離鄉赴京,至今到了章越返家已是過了十七年了。

  章越本不愿驚動太多人,只是想去居住多年的家里看一看,但四面都是圍觀之人,如今被官兵衙役攔著。

  章越對縣令道:“都是吾鄉親何故攔之?”

  縣令斟酌了下答道:“啟稟相公,這些年南浦溪泛濫,此街遭了數場大水,左右鄉鄰已是搬走不少,如今這里住進不少外人。”

  章越不想如此,本以為回鄉見一見鄉親鄰居,卻不料沒幾個故人相見,這令他心底不免落了空。

  章越不死心看了一眼,果真街旁百姓沒一人是自己認識的。似曹保正等鄉鄰們這些年都不知去哪了,想尋也不到了。

  章越仿佛回鄉尋親尋了個空的游子心道,所謂世事無常,就是如此吧。

  章越道:“罷了,多年不回,就算沒遭這幾場大水,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識得,近鄉情更怯,這話不假。”

  當即章越到了當初所住的屋里坐了坐。

  此屋當初離京前,兄嫂便賣給他人,之后章越顯達后,又托人給買回來,雇著一戶人家在此每日打掃著。

  縣令等人便知趣地站在屋外沒去打攪,章越與十七娘和長子幼子都在屋中坐著,講了講當年讀書的故事。

  章越本來是想憶苦思甜的,但兩個孩子都沒聽進去。

  章越搖了搖頭,兩個孩子沒有經歷過自己經歷的一切,又怎么能體會到自己的體會,怎么能感同身受?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處事之道。

  自己身上何嘗沒有一等小家子氣或是窘迫呢?

  盡管這些話沒用,但章越還是說了一番。

  其實要讓這些享受榮華富貴的章越再住這屋也已是大不習慣了。

  章越坐了一會方才出屋,縣令入內道:“本州知州,通判,簽書皆已在前往本縣路上,今晚便在當初的縣學中為相公接風,到時候還一并宴請當初相公縣學時師長和同窗。”

  章越聽到這里,浮起了笑意,想到終于可以見故人倒是歡喜。

  不過他卻道:“令君有心了,只是驚動太過。”

  縣令笑道:“都是下官應盡之事。”

  一人來稟道:“福建路轉運判官蔣之奇已至,聽聞有旨意在身。”

  縣令等眾官員們聽說都是臉帶微笑,愈發的恭敬。

  章越面朝著南浦溪等候片刻,看著溪里的游魚。

  不久一行快馬抵至,但見蔣之奇帶著十余騎趕至,手捧圣旨交給章越道:“陛下有旨,請端明接旨后即刻啟程回京。”

  章越手持圣旨沒什么言語,自己方被貶福州,這路上沒走兩個月,突然下一道圣旨召自己回京,實太突然。

  蔣之奇看章越神色言道:“之前聽聞端明有陶淵明之志,怎奈深得陛下信任,這才方至浦城便行返回京師,可知陛下對公是片刻不離啊。”

  章越心想,蔣之奇這話給自己埋坑呢,自己若是陶淵明應是視富貴如浮云,不為五斗米而折腰,但天子一道詔書下來,自己就得緊趕慢趕地返京,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章越澹澹地道:“我怎敢效陶淵明呢?這話不知蔣判官從何道聽途說而來?”

  章越對蔣之奇一百八十個不信任,對方連歐陽修都能出賣,還有什么事干不出的。而且對方如今是新黨一員,若是將自己回鄉的言語,或者什么話傳至京里稟給呂惠卿,也是可以作為口實的。

  從一夸大到十,被流言蜚語所傷過就知道其中的厲害。

  蔣之奇被章越言語一刺,心底微怒想到,我也是特意來此迎你,你卻始終因歐陽公之故存以芥蒂在心,防著我呢。

  蔣之奇心底是這么想,卻全然忘了自己此行確實有刺探章越言語和行蹤,以稟告呂惠卿的心思。

  他最巴不得章越在接旨的一刻說幾句牢騷話,或者裝逼說我實不愿回京,只想在外牧民。

  這樣蔣之奇就可以大作文章了。

  現在蔣之奇討了個沒趣。

  縣令倒是識趣人言道:“陶淵明乃仕途上的失意人,端明卻是圣卷在身,即便身在萬里陛下也是掛念在心,如何能比之呢?”

  章越聽了笑了笑,其實陶淵明也未嘗不好。

  從古至今讀書人既有積極入世的志向,但也有離世索居的情懷。

  這正如一個硬幣的正反兩面。前者以張居正,王安石為代表,后者則是陶淵明。

  不過到了這里,章越也不能立即捧旨就欣然上路,這外人看來則是丟失了讀書人的氣節,被人家皇帝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章越道:“子瞻曾與我說過,陶公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

  “能為此二者,可知陶公之賢可邁古今。”

  你要當官就去當官,不要因為低聲下氣求人覺得丟人,你要當隱士就去當隱士,不要覺得朝中的官員都很臟,唯獨我笑傲公卿,不為五斗米折腰始終覺得自己非常地牛逼。

  這和沒錢時咱們去蹭飯,有錢了咱們呼朋喚友地請客有雞有鴨大吃一頓是一個道理。

  章越援引蘇軾的話,表達了自己看法,縣令以下無不道這話實在是說得好。

  仕與隱也是讀書人的兩面,正如乾褂的龍一般,要么在淵,要么在天,隨時而變,隨志沉潛。

  皇帝貶謫你,你就走便是,不要發什么牢騷,要你回朝用你你就大大方方地去,不要在那邊裝清高。

  這才是正確的官員心態建設,不違心,不矯情。

  章越當面回擊了蔣之奇話中暗藏的刀子,其余官員皆稱贊。

  章越道:“天子令下讓本官即刻回京,那本官也不敢停留,先行回京便是,謝過令君和諸位鄉親的美意。”

  縣令微作挽留后道:“端明勤于國事,下官就不再置喙。”

  章越點點頭。

  縣令看著章越,這陶侃,陶淵明都是寒門出身,魏晉自二人后方有寒門讀書人至卿相,章公亦出身寒門,有人言章公似陶侃,此言真是不虛。

  想到這里縣令道:“相公留步。”

  說完后縣令親自走到溪旁命人打了一碗水,奉上道:“相公皇命在身,我等不敢挽留,就喝一碗家鄉的水再上路吧!”

  章越此碗,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座自己走了不知走多少的次的南浦橋。

  還記得當年考取縣學時,他從此橋返家的一幕,眼前仿佛看到一個十二歲孩童坐在騾車后沿踢蕩著雙腳,肆無忌憚地大笑的樣子。

  數只溪鷗從橋上掠過,章越下意識伸手一抓,卻已不抓住十二歲的那段光陰。

  章越舉碗喝了一口清冽的溪水,然后還給縣令,對著圍觀的百姓們作了一個長揖。

  “走吧!”

  章越有些哽咽地道了一句,便踏上來路,章亙不明白父親的情感。

  對于章越而言,浦城是他情感的依托,這里的山水養育了自己,但回來一趟便知道自己早已是回不去了。

  其實過不過這條橋回到縣城,或者見不見故人,懷念不懷念那個沒被世事所傷的自己,已是不重要了。

  人永遠是要往前看的,活在現實中的,過去可以緬懷,但不該被羈絆。

  否則那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人,為何不愿回到故鄉?

  其實閩地出來的官員很多都在京城,或者別處買房終老。

  還有歐陽修,王安石,一個選擇潁州,一個選擇江寧,都在別的地方度過晚年,而后來的蘇軾蘇轍兄弟也沒有返回蜀中。

  對章越而言,如今京城才是他拼殺之處,乃建功立業,為萬世開太平之處。

  還記得章越小時候最喜歡看兩等書。

  一等武俠小說,那代表著中國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反抗任何強加于己與身邊弱者的強權。

  還有一等是包青天這等小說,這也是中國人所有的清官夢。他們堅定的相信官府,即便現在遭到不公,冤屈,欺壓,但也是暫時,他們始終相信會有包青天這樣的好官,替他們伸冤。

  直到了今日,章越仍喜歡讀這樣的書,并百讀不厭。

  如今為官也要當似包青天這般清官好官,不讓老百姓為朝廷的期盼落空,也不要讓老百姓失望,否則他們只好去讀水滸傳了。

  想到這里,章越揚起了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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